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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异常分子”:越轨行为是对问题的解决
从19世纪后半期开始,随着美国经济的迅猛发展,出现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如日益严重的贫富分化、失业人口的增加、过度都市化、工作条件恶化和各种各样的犯罪问题的出现和加剧。这些问题引起了芝加哥学派的高度重视,并将“异常行为”和犯罪问题纳入到其主要研究课题之中。1938年,A.W.林德企图运用社会解组理论对檀香山的越轨行为进行研究,但是他发现将这一理论运用到由种族集团组成的社区中时,却是困难重重、漏洞百出。社会解组理论认为,一个社会群体的组织化程度越高,其违法犯罪行为就会越少。但是在檀香山却并非如此。在高度组织起来的种族集团中,如日本人集团,违法行为的发生率反而高得惊人。林德认为,社会内部存在着能够瓦解同质社会的亚群体。芝加哥学派曾经做过大量调查,他们发现许多越轨者们都曾声称自己并未违反社会准则,只是他们所遵从的社会准则或者信奉的价值观念不一样而已。研究者们开始摆脱当时道德绝对论的观念,认为亚文化群体的价值观念和主流社会或法律不一致时,就会产生越轨行为。阿尔伯特•科恩就是异常行为研究的代表人物,他在《越轨男孩:团伙文化》(DelinquentBoys:TheCultureoftheGang)中对异常分子和“男性帮派”的“越轨”行为做了全新的阐释。他以一个心理假设作为分析的起点:包括青年亚文化在内的一切行动都是一系列以解决问题为目的的。行动者面临的“参照系”和“处境”是影响所有问题产生和解决的主要因素。异常行为产生于结构与文化之间的冲突,为了解决这一冲突,青年往往选择的是采用越轨或者犯罪的方式来抵抗与之相反的主流文化或者资产阶级文化。科恩认为,团伙文化的价值观念和行为举止是对中产阶级正统和体面象征的一种夸张的抵制。加入帮派的青年受到中产阶级的社会化教育,他们被要求按照中产阶级的主导价值观念和评判标准来规范自己的行为,但是这一评判标准会将青年置于一种地位挫败的境地。伯明翰学派的菲尔•科恩(PhilCohen)直接继承了“问题解决”理论,并将这一理论挪用到英国伦敦东区的工人阶级社区的青年亚文化研究中。但是,菲尔•科恩的观点与阿尔伯特•科恩的观点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他并不赞同犯罪帮派的形成是亚文化造成的。他认为,亚文化群体的形成,恰恰是为了解决犯罪帮派的问题。
(二)被贴上标签的“局外人”
贝克尔是芝加哥学派晚期的重要代表人物,他在《局外人》一书中运用“标签理论”来分析越轨者,其研究重心是贴标签本身。贝克尔被认为是“与标签一词联系最为密切的人”。20世纪30年代产生、60年代盛行一时的符号互动理论(symbolicinteractionism)是标签理论的直接理论来源,甚至可以说标签理论是符号互动理论的演变与具体应用。标签理论在解释越轨者对标签内容的认同和内化时,直接运用了符号互动理论中的自我实现预言理论和“镜中我”理论的逻辑。标签理论对伯明翰学派的青年亚文化研究是有着重要影响的。霍尔在《通过仪式抵抗》中曾明确表示伯明翰学派是以贝克尔的《局外人:越轨的社会学研究》作为研究起点的,标签理论的影响可见一斑。贝克尔认为当一个规则通过社会群体定义并得到执行,那么偏离这一群体共识规则的人会被认为是“越轨”的特殊群体,也即“局外人”。他认为,正是先有了“标签”,然后才有越轨行为及亚文化群体的产生。在被贴上越轨者标签的人看来,规则制定者也是“局外人”。例如,在美国禁酒时期,意大利移民认为他们继续酿酒并未违反规则,而只是违反了新国家的法律。贝克尔把规则制定者称为“卫道者”(moralentrepreneur),他们可以通过制定新的规则以创造新的越轨者,或者更具体地说,“是社会创造了越轨”。所谓越轨,就是对规则的侵犯。社会群体通过对规则的制定并运用到某一特定人群,从而创造了越轨行为。越轨行为是规则制定者实施制裁的结果,并非由越轨者行为性质本身决定的,即贝克尔所说的“他人反应”。越轨行为本身并不具有越轨的特性,而是他者与越轨当事人之间的互动结果。在他人做出某一反应之前,我们根本没有办法确定其是否属于越轨行为。只有属于同一实际群体的成员才会有兴趣来制定和执行规则,如果群体成员认为特定群体的遵守某一特定规则与否直接影响到他们的利益,他们也会干涉。不同的社会群体的权力分化决定着其对他人制定规则的能力。贝克尔的“标签理论”在当时道德绝对论占主导的时期,无疑是一种极端的表述,但它从侧面为我们揭示了越轨亚文化群体偏差行为的社会成因。
(三)道德恐慌:“民间魔鬼”的生成
斯坦利•科恩深受霍华德•贝克尔的影响,他深化并扩展了贝克尔的研究。科恩不再是把注意力集中在越轨亚文化群体偏差行为的解释,也不是探寻越轨亚文化的价值和本质。1972年斯坦利•科恩发表了题为《民间魔鬼和道德恐慌》(FolkDevilsandMoralPanics)的博士论文,对道德恐慌问题作了系统阐述。他对1964年到1966年间英国海滨城市“摩登青年和摇滚歌迷”的道德恐慌事件作了深入研究。这部专著起着沟通美国社会学和亚文化研究对异常行为的关注与正在出现的英国方法之间的一种重要桥梁作用。斯坦利•科恩认为,道德恐慌的罪魁祸首不是摩登青年和摇滚乐迷,相反他们是最大的受害者。道德恐慌的真正发起者是媒体及社会控制。媒体夸大性的报道和曲解,为摩登青年和摇滚乐迷贴上了“异常分子”的标签,并进行“妖魔化”的描绘,从而引起了社会公众的关注。受标签理论影响,斯坦利•科恩把社会控制文化的“反应”作为其阐述的一个重要部分。他认为,公众对“异常行为”做出的各种反应都是为最终的社会控制手段作准备的。青少年所处的结构处境和文化地位的落差产生了地位挫折问题,而青少年的最初解决的办法就是采用异常行为和风格来表达自我。社会公众对异常行为的反应受到媒体、社会控制的机构的歪曲和误读,从而导致了社会控制文化的扩散和逐步升级,进而产生了两极分化,出现了越来越严重的异常行为。科恩的这一研究结论对后来的亚文化研究有着巨大的影响。芝加哥学派从社会学的犯罪和越轨着手,运用经验主义和民族志方法对越轨人群和越轨行为的多方位研究为青年亚文化提供了方法论支持,并注入了生动而具体的社会生活内容。但是,芝加哥学派的理论缺陷也是明显的。芝加哥学派的亚文化理论主要集中在犯罪学领域,缺乏阶级和权力的视角。他们更多的是关心社会环境对个体的塑造,却忽略了个体的主动反抗和反抗的多样化。伯明翰学派将意识形态分析引入到青年亚文化研究,并将其研究的重心从社区和区域性论题转移到对阶级的宏观透视。青年亚文化群体的生活方式及其风格、符号的意义,主要是通过性别、年龄、阶级、种族等方面被揭示出来的。亚文化的研究始终是围绕着文化与权力、意识形态与霸权的关系来展开的。
二、伯明翰学派青年亚文化研究的理论范式转换
亚文化群体的研究是20世纪30年代在美国兴起的,但是为何光怪陆离的亚文化研究在英国这样一个素以保守、“绅士风度”著称的国家达到空前繁荣呢?“无赖青年”(TeddyBoys)这样一个来自底层工人阶级的青年亚文化群体是如何被解读为一种权力政治表达的?面对英国工人阶级传统文化走向衰落的事实,摩登族、足球流氓、光头仔、朋克、嬉皮士等形形色色、离经叛道的青年亚文化此起彼伏。青年亚文化的兴起,标志着战后社会共识的破灭。尽管大众媒介已经对青年文化做了大量的分析与评论,但是在霍尔等人看来,大众媒介对青年文化连篇累牍的讨论并未真正解释青年文化现象。相反,这些讨论多数都是混淆视听、遮蔽问题的。伯明翰学派的任务就是要更加全面客观地揭示青年文化现象及其在战后的征兆。英国文化研究的形成是对英国传统文学的决裂,同时也是对战后英国的社会状况的积极反应。战后英国社会经济和阶层的重构、“冷战”的国际紧张局势和军备竞赛的困扰、保守主义的众生喧哗等因素都促使文化研究者不断地寻求替代性视角和新的出路。“文化—文明”传统、文化主义的兴起都为伯明翰学派的青年亚文化打下了良好的理论基础。按照特里•伊格尔顿的说法,马修•阿诺德、艾略特、利维斯等人开创的英国的“文化—文明”传统的核心特征就是对工业化以前的英国社会的“有机”的“共同文化”的“不确定的怀旧”。如果说利维斯等人为大众文化打开了空间,那么霍加特和威廉斯等人便是占领了这一空间。威廉斯脱离了威利斯主义的精英文化,转而走向了英国工人阶级文化传统的共同文化(commonculture)。随着20世纪60年代中期,结构主义思潮的涌入,英国文化研究进入了一个“范式危机”的阶段。结构主义范式的引入使得青年亚文化研究有了重大进展,伯明翰大学的当代文化研究中心(CenterforContemporaryCulturalStudies,CCCS)出版了大量的亚文化研究专著。到1970年代中期,意大利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安东尼奥•葛兰西(AntonioGramci)的文化领导权和文化抵抗思想被吸纳到青年亚文化研究中,出现了亚文化的抵抗与收编等理论。到1970年代末,霍尔的学生赫伯迪格、威利斯、麦克罗比等一批新生代都已成长为亚文化研究的生力军,他们的研究从多个方位拓展了亚文化研究的空间,将权力关系拓展到性别、代际、种族等维度,伯明翰中心也因此而名声大噪。赫伯迪格引入符号学和后结构主义视角,他认为亚文化并非是直接对霸权文化进行挑战的,而是通过更为复杂的符号层面——“风格”来表达。而麦克罗比则更是从女性视角来研究青年亚文化,弥补了伯明翰学派青年亚文化研究对女性的忽视。自1980年代开始,在全球化的影响下,青年风格日益显现出碎片化的特征,青年亚文化从阶级抵抗到多义愉悦发展。英国文化研究不断受到来自后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后殖民主义等思想、理论资源的充实,从此亚文化研究便走向国际化。
(一)“文化是普通的”:从精英文化向大众文化的转变
从国内已有的文献来看,对于英国文化研究的开启者仍存在较大的争议。王宁教授曾撰文指出:“一般认为,文化研究的理论创始人当推弗兰克•雷蒙德•利维斯(FrankRaymondLeavis)”。利维斯以《细绎》(scrutiny)杂志作为其主要阵地,形成了一个群体,被称为“利维斯派”。其表面上摆出左翼鼓吹独立批评的姿态,实际上是右翼保守主义。他们大力倡导精英文化,坚信文化始终是少数人的专利,同时极力贬斥大众文化。利维斯派登上历史舞台就是为了与大众文化展开斗争。尽管以利维斯为代表的精英主义从保守的立场上思考语言属性问题,试图确立精英教育模式,突出个人先锋意识,并且对大众文化持批判和鄙视的态度,但是他却从另一个角度扩大了以往相对专业化的、狭窄的文学研究的话语和范围,对英国的大众文化研究起到了推动作用。在利维斯等人开创的“文化—文明”传统铺垫下,威廉斯的《文化与社会》(Culture&Society)和霍加特的《识字的用途》(TheUseofLiteracy)等文化研究经典著作相继问世。这两部著作的问世,就像两颗投向英国中产阶级思想阵地的重磅炸弹,推动了英国社会科学的“文化转向”。霍尔曾高度赞誉威廉斯和霍加特的这两本著作,认为它们都属于重新发现的工作。诚如约翰•斯道雷所说,威廉斯对文化研究的影响力是难以估量的。威廉斯强调了文化的社会性,他认为文化是“普通的”,是“对某种特定生活方式的描述”,把文化观念与整个社会生活联系在一起。这就无疑击碎了文化精英主义向后看的,对“有机社会”无休止的幻想,扩大了文化分析的对象范围,突破了英国一贯追求高雅文化的传统,从而形成了文化是“一种整体生活方式”的著名论断。工人阶级出身的威廉斯一直在为工人阶级文化的合法性地位而努力,他借助于朴素的历史主义的力量来挽救工人阶级文化,也就是所谓的“用利维斯的方法来反对利维斯主义”,使得人们对日常生活方面的关注显得更加正当。威廉斯曾在《漫长的革命》(TheLongRevolution)中表达了他的遗憾:“我所感兴趣的那些问题无法被安置在现有的任何一个学科里面。我希望有一天能拥有一个自己的学科”这一段文字发表三年后,伯明翰当代文化研究中心正式宣布成立,霍加特担任主任一职。他的《识字的用途》,被视为文化研究的开山之作。霍尔曾经感叹道“没有霍加特的《识字的用途》,就没有文化研究”。他将焦点聚集在深受美国大众文化影响的青年文化上,霍加特并未采用传统的宏大叙事的方式,而是个人趣味的文化观察。但是,新事物的诞生总会面临诸多的阻力,该书从出版前就充满着争议,它大胆挑战了社会学、文学和政治学的学科壁垒,借用伊格尔顿的一句话来说,它是“图书管理员的冤家与噩梦”。霍加特受利维斯主义影响,运用利维斯文学实践批评的文本细读方法来研究工人阶级文化,包括流行音乐、流行杂志、拳击、暴力小说等。这与利维斯局限于文学作品的分析是有着明显的区别的,这种方法被称为“左派利维斯主义”。在书中,霍加特对工人阶级文化的态度难免被人认为是一种文化悲观主义,他低估了工人阶级青年的主观能动性和文化的解读能力,对青年文化的复杂性认识不足。霍加特的《识字的用途》,不仅仅被认为是文化研究的起点,同时也被视为是英国青年亚文化研究的最初尝试。尽管霍加特与利维斯精英主义仍然有着藕断丝连的关系,但是他率先关注工人阶级的“文化”体验,采用民族志的方式对青年亚文化现象进行详细的描述,其进步意义远远超过了他所分析的内容,这也标志着霍加特与精英主义的分道扬镳。霍加特认为,英国工人阶级的青年亚文化是美国大众文化对英国工人阶级文化的“侵蚀”,工人阶级逐渐被大众文化整合成为“大众”,从而失去了自身文化形态的积极因素,他对这种青年亚文化是采取一种严厉批判的态度的,最为典型的就是“点唱机男孩”(Joke-boxBoys)。霍加特认为这些工人阶级青年是失去了根基的一代,他对这些来自底层的青年的消费方式和生活态度都表达了一种不满,这些青年亚文化现象既是堕落、令人担忧的,又是光彩夺目、充满魅力的。然而,霍加特并非对工人阶级文化抵制群氓文化失去了信心,而是抨击工人阶级文化“道德严肃性”的衰落。
(二)两种范式的“折中”:文化主义与结构主义结合的亚文化
自CCCS成立以来,伯明翰学派的文化研究经历了几次明显的范式转换。霍尔在1981年曾发表题为《文化研究:两种范式》(CulouralStudies:TwoParadigms)对英国文化研究进行了回顾,他将英国文化研究分为两种范式,即文化主义和结构主义。文化主义即为20世纪五六十年代由威廉斯、霍加特以及E.P.汤普森等第一代新左派的领军人物开创的文化研究路径,他们运用传统的历史学和人类学的研究方法来阐释工人阶级文化,形成了一种新的研究范式。这是与传统马克思主义和利维斯精英主义斗争的产物。到1960年代后期,伯明翰学派的文化研究吸收了法国结构主义的研究方法,强调人的实践的最终决定因素是文化的结构和意识形态特征。伯明翰学派引入结构主义研究范式一方面是对文化主义的一种挑战,同时也是一种弥补。但是,结构主义不可能替代文化主义,二者互为补充,更像是一种“折中主义”。文化研究能够从一种传统转化为一个成熟的学科领域,并走向国际化,在这个发展过程中,霍尔是关键性人物。但是,霍尔并非一开始就接纳了结构主义分析模式的,他在早期更多地是运用“文化主义”范式来进行研究的,其中最能体现这一特征的就是《通俗艺术》(ThePopularArts)。该书并未系统地使用权力概念,但是它在处理高雅艺术与流行艺术时,强调差别问题,而非等级问题,这对理解权力这一概念有着重要影响。他们认为不应该将通俗艺术至于高雅艺术的对立面,而是应该将其置于具体的历史环境中,使二者不再处于对立的状态。随着霍尔执掌伯明翰中心之后,中心的研究重点和理论倾向转向了与文化主义对立的结构主义,以阿尔都塞为代表的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开始登上英国的历史舞台,意识形态等也越来越受到青年亚文化研究者的重视,青年群体也被赋予了政治身份。然而,结构主义与文化主义的融通是困难的,两种理论范式天然存在着矛盾与分歧,结构主义简单化批判的倾向日渐明显,已经不能适应政治文化复杂化的趋势了。
(三)“葛兰西”转向:文化霸权和抵抗模式的形成
1970年代中后期,深受文化主义与结构主义理论困境和范式危机困扰的伯明翰学派,开始表现出对葛兰西文化霸权(culturalhegemony)理论的倾向,并逐渐形成了一种重视霸权、斗争和权力关系的新的研究范式,这就是所谓的“葛兰西转向”(turntoGranmsci)。托尼•本尼特(TonyBennett)在《大众文化与“葛兰西转向”》一文中指出,霍尔等人把大众文化作为一个权力与抵抗(“反权力”)的动态的斗争过程,这就为亚文化研究带来了新的视野。面对文化主义和结构主义的两难,霍尔选择了转向葛兰西的霸权理论寻求“妥协的均势”,以摆脱一种“非此即彼”的逻辑。斯坦利•科恩1980年在其代表作《民间魔鬼和道德恐慌》再版序言中对青年亚文化研究进行系统的批判与反思,他认为伯明翰学派的青年亚文化研究的基本范式已经从传统的功能主义转向了批判性的马克思主义,特别是强调历史时空的重要性。亚文化的这种杂交性使研究者们开始反思早期的经验主义式的通俗文化观的局限性所在,霍尔富有创建性地提出新葛兰西的霸权理论结合,认为亚文化表征的是一种意识形态。他曾指出,葛兰西霸权理论为建构和抗拒权力提供了诸多便利。“霸权”是主导阶级统治的权力赢得它所征服的从属阶级人们赞同其统治的方式,这种文化霸权是通过一种内在于社会思想中的经验和意识动态协商而获得共识的一个过程。葛兰西扩展了阿尔都塞把意识形态作为一种整体效应的观点,他认为个人和群体也能形成小型的抵抗,从而对强加的外来文化进行挑战。霍尔认为,“是葛兰西第一次把文化问题,尤其是大众文化,放在权力实践的核心”这里所涉及的权力,是一种意识形态的权力。《仪式抵抗:战后英国青年亚文化研究》这部论文集是CCCS成员从事亚文化研究的第一次集体亮相,并为伯明翰学派提供了一种理论模式,是最能代表霍尔等人“葛兰西”转向的著作。霍尔等人在开篇的《亚文化、文化和阶级》一文中对亚文化研究的基本概念、资产阶级反文化和工人阶级亚文化之间的区别加以阐述,强调亚文化鲜明的阶级属性。按照该书的分析,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英国则被描述为阶级两极分化、霸权受到多方挑战的时期。伯明翰学派认为亚文化不总公开与主导文化发生对抗与冲突的,二者时而共存,时而又发生斗争。《仪式抵抗》就是从占据统治地位的主导文化与从属文化之间的协商中对工人阶级青年亚文化进行探讨的,这显然是受到了葛兰西的“霸权”理论的影响。
(四)“后起之秀”:亚文化研究转向的“先锋”
CCCS的成立标志着文化研究进入学院体制化阶段。作为“后学科”文化研究的发源地,CCCS并未满足于在教育机构中从事知识生产,而是将其与社会紧密联系起来,形成了一种独具特色的研讨小组或“工作坊”的非正式教学模式。研讨小组通常是6~8人为一小组,小组在成立前需要针对其关注的问题进行选题的论证和研究规划,提出具体的研究方法,通过论证之后才可以进行具体的研究。如关注女权的“妇女研究小组”(Women’sStudiesGroup),关注黑人抢劫伤人引起的道德恐慌的“抢劫伤人研究小组”(MuggingGroup)都是在这种工作坊的模式下运行的。正是这种自主、开放的研究模式,CCCS培养了一批优秀的研究生,如迪克•赫伯迪格、保罗•威利斯、安吉拉•麦克罗比、吉尔罗伊等。他们受到CCCS文化研究的严格学术训练,同时发挥其自身的主动性,在许多方面已经超越了霍尔等前辈的成就。这些昔日的CCCS学生逐渐成长为伯明翰学派的中坚力量,在亚文化研究的转向中发挥着先锋的作用。迪克•赫伯迪格是伯明翰中心的主力干将之一。他成长于一个英国工人阶级家庭,曾在伯明翰大学跟随霍尔攻读硕士学位。1974年,他的硕士论文《摩登的风格》(TheStyleoftheMods)对摩登族的亚文化风格进行考察,此后他持续地保持着对亚文化的关注。于1978年出版的《亚文化:风格的意义》奠定了赫伯迪格在亚文化研究中的地位,这部著作也成为亚文化研究的经典著作,至今仍在不断重印发行。在书中,赫伯迪格在亚文化研究方面的创造性才能被充分地展示出来。他将霍尔所倡导的葛兰西的霸权理论与结构主义的符号学方法相结合,把青年亚文化置于文化霸权的场域中加以阐释,他认为亚文化是青年为了抵抗主导阶级的一种象征性文化符号。赫伯迪格的《亚文化:风格的意义》充分地显示出了结构主义对伯明翰学派亚文化研究的影响。如果说赫伯迪格的亚文化研究体现的是结构主义的影响,那么保罗•威利斯的亚文化研究则更多地是体现了文化主义的影响。威利斯现为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社会学教授,他1972年在CCCS获得博士学位,并在1981年之前一直留在该中心从事文化研究工作。威利斯以民族志研究而著称,是《民族志》期刊的创始人兼高级编辑,现在仍然从事着民族志研究工作。他的代表作《学做工:工人阶级子弟为何继承父业》是对工人阶级反学校文化的青年群体“混小子”进行民族志的调查。在《学做工》中,威利斯突破霍尔等人的阶级分析模式,更加强调个体的自主性在阶级分析中的作用。他继承了“英国马克思主义”的学术传统,注重阶级意识的分析以及“工人阶级的异质性”。詹姆逊曾对该书给予了极高的赞誉,他指出《学做工》是“新文化社会学领域里的经典著作,……(它)把传统的人类学领域和文化研究的新领域贯穿起来”。到20世纪80年代后期,威利斯逐渐模糊了阶级之间的区别,而更多的是将其主要精力放在青年文化消费领域的符号性分析上。这一研究方向的转变在《共同文化》(CommonCulture)中表现的尤为突出,同时他在书中提出了“类群美学”(GroundedAesthetics)的重要概念。安吉拉•麦克罗比是伯明翰学派“性别”转向的主要推动者之一,她因不满伯明翰学派内部男权为主导的话语模式,力图为女性争取话语权。麦克罗比等人发起成立了“妇女研究小组”,但是她们的研究工作并没有受到以男性为主要组成部分的CCCS的重视,这些男性研究者多数采取的是不合作态度,同时小组内部也因为成员之间的意见分歧、女性亚文化研究的相关资料缺乏、没有现成的理论可以借鉴等问题进展一度非常缓慢。但是,在不断摸索的过程中,妇女研究小组逐渐从阿尔都塞的“社会型构”(socialformation)中找到了理论支撑,女性亚文化的研究工作迅速有了起色。她们认识到,妇女研究不仅仅是从政治上认识其被“抛弃”,更应该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进行研究。
三、权力在青年亚文化研究中的渗透及运作方式
社会意义的生产、流通和消费是文化研究关注的重点,这就使得它与权力、身份和表征等社会问题的关系难分难解。文化主义与结构主义共同缔造了英国文化研究的理论基础,各种“后学”的兴起,特别是福柯的权力话语和德里达的解构主义,成就了伯明翰中心盛世景象。霍尔在1983年发表《意识形态问题:没有担保的马克思主义》,他主张一切都是在过程与斗争中建构起来的,反对经典马克思主张的经济还原论和结构决定论等僵化的思想。他将文化研究的过程看作是一个动态发展的历史过程,是通过各种斗争形成的一个复杂序列,是无法担保的。鲍尔德温(ElaineBaldwin)认为“文化是由一个在社会世界中运作的有意义的力量线(linesofforce)所形成的”。在亚文化研究中,这些有意义的力量线包括阶级问题、性别问题、种族问题、年龄问题、性取向问题,等等。在青年亚文化研究中权力概念是按照某一种逻辑逐渐清晰起来的。年龄、阶级、性别、种族这些维度都是在不断地强化权力观念,这对文化研究的发展都是起着推动作用的。早期伯明翰学派的亚文化研究是建立在阶级分析的基础上的,他们将亚文化现象纳入到以“阶级”为轴心的权力关系之中来。然而,这种研究模式被伯明翰中心内部的女权主义者打破,并将亚文化研究关注的焦点从阶级向性别迁移。但这种迁移并非终结,而是引出了与权力相关的一些列问题,亚文化研究的视角被无限的延展。这种迁移,最终使文化研究转向大众传媒、通俗文化和消费领域。道格拉斯•凯尔纳(DougoasKellner)指出,尽管霍尔等人有意避而不谈法兰克福学派,但是在CCCS初创期的许多观点与法兰克福学派的许多经典观点是一致的,包括用于文化研究的社会理论和方法论模式、政治观点和策略。凯尔纳的这一观点仍有待商榷。诚然,伯明翰学派的成员在1980年代以前的确直接受到阿尔都塞和葛兰西等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影响,而且与法兰克福学派类似,两个学派都关注文化与意识形态的相互渗透。英国文化研究主要是通过“葛兰西转向”才得以实现理论范式的转变的,它促使伯明翰学派将关注的重心转移到文化的意识形态属性以及文化与社会权力的组合上来。但是,伯明翰学派对现代派和高雅艺术是整体忽视的,他们转向了对青年亚文化的关注,特别是关注工人阶级青年亚文化群体的反抗潜质。亚文化不可避免地与权力发生着关系,亚文化风格是通过权力的斗争与抵抗来实现的。阶级、性别和种族作为文化不平等的重要变量,在伯明翰学派的亚文化研究中占据着重要地位。文化与权力的合谋是通过不平等的生产和再生产实现的。鲍尔德温对权力的运作解释时指出,“权力在形式上经常显得在我们周围无处不在,它寄居在阶级结构、种族等级或男女之间制度的安排之中”。但是,他也提醒我们,要警惕将权力固定在结构上理解的僵化思想,应该把权力、文化和不平等运作放在具体的背景中加以理解。但是,将阶级、性别、种族等因素联系起来,不同的因素相互重叠,会产生出不利地位。如一个黑人妇女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增加其处于下层阶级的劣势。早期伯明翰学派的亚文化研究主要是在工人阶级的生活经验与生活方式的立场上的,他们的“共同的文化理想是追寻工人阶级与大众在文化上与生活方式上的平等要求”。文化研究的跨学科特质决定着其研究是开放性的,伯明翰学派的研究模式从来都没有固定在某一种理论模式上,而是时刻保持着敏锐的理论嗅觉。霍尔在《文化研究及其理论遗产》中提到:文化研究有着多重话语,也有着许多不同的历史。它是一整套的形构(formation),自身也经历过种种不同的危机和契机,它包含了许多不同种类的工作。我想强调:它始终是一套不稳定的形构。它只是一种带符号的“中心化”。正是这种不稳定的形构促使伯明翰学派创造了持续的理论影响。伯明翰学派的亚文化研究从一开始就带有极强的政治性,他们主要关注的对象是工人阶级的青年,将青年与作为“阶级”的一部分进行政治身份的建构。到1970年代末,性别和种族等全新视角纷纷对亚文化研究加以阐释,促使亚文化研究在不断地拓宽其研究的领域和范围,亚文化研究理论也出现数次转向。进入20世纪80年代,以霍尔为代表的伯明翰学派开始了新的全面转向。受后结构主义的影响,福柯的权力与话语理论被伯明翰学派引入到亚文化研究当中,以修正“葛兰西转向”后出现的马克思主义成分。而至20世纪90年代,霍尔向后殖民理论靠拢,从现代性的后殖民批判视角提出以文化差异政治、文化对话和转换为核心的族裔散居理论。这在批判精神上无疑与萨义德的价值取向产生共鸣。在学理甚至基本的理论观点上与霍米•巴巴有共同之处。亚文化研究乃至于整个文化研究就是运作于这种不断扩展的文化概念之中。
作者:卢鹏 韩昀 单位:华侨大学华文学院 华侨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