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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诗歌是语言的艺术,诗歌丰富的思想感情、文学意境都是通过语言来表现的。李强的新作《山高水长》以高度的艺术“真实”感传达着诗人个体的生活与生命体验,他灵活地掌握、运用、提升日常生活的语言艺术,以本土经验为写作背景、以日常叙事为审美观照,借助于丰富、自然的艺术想象力,描摹现实社会人生,追忆逝去的乡土,探寻生命的本源,进而与读者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并形成自身独特的创作风格。
阅读湖北诗人李强新近出版的诗集《山高水长》,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真实”二字,其中有现实的“真实”,也有想象的“真实”,这种真实感源自诗人个体的生活与生命体验,是关于日常生活与情感、想象的诗意结合之产物,这样的书写似乎更直接地触动我们作为读者的阅读体验。如果说写诗是一门艺术,那么李强的诗歌则属于书写并提升日常生活的语言艺术,他灵活掌握和运用了生活内部的语言、形式和内容,将每一首诗都作为现实生活转换的产物。我们如果将李强诗歌作品中的生活材料比喻成“一棵树”,那么诗人本土经验呈现中的地域性写作便是“树根”,而其日常叙事美学原则下的口语写作则是“叶子”;而其丰富、自然的艺术想象力则是“花朵”;最后,通过诗人文本描绘的生活图景与读者产生共鸣,产生的审美感染效果即为“果实”。下面,笔者试从三个方面具体论述李强诗集《山高水长》的艺术特色。
一、本土经验呈现中的地域性写作
“地域性写作”在文学写作中自古就有,《文心雕龙》称:北方的《诗经》“辞约而旨丰”,“事信而不诞”;南方的《楚辞》则“瑰诡而惠巧”,“耀艳而深华”。《易经》中也说:“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明确提及地域与文学的关系。再来看中国现当代文学,比如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等等,无不说明了文学与地理的密切关系,正所谓“一方水土一方人”,地域因素的确会影响一个作家(诗人)的审美情趣、性格气质、艺术思维以及作品的方法和内容。李强的写作以丰富的本土经验作为其写作背景,无论是“在场”的当下生活表现,还是“不在场”的回忆性描写,都是诗人立足于其本土生活经验的书写,体现出独特的地域色彩。值得强调的是,李强诗歌里面的地域色彩不是刻意去挖掘,它是自然性的呈现,没有参杂“虚荣心”的写作成分,没有破坏诗歌本身的格局和价值。比如,在《车过鹦鹉洲长江大桥》一诗中:“双休日节假日外/一天两次/车过鹦鹉洲大桥……一千多年前崔灏、李白一帮哥们/在黄鹤楼上潇洒快活/吟诗作赋/撞进眼帘的只有芳草萋萋鹦鹉洲/没有十分耐看的鹦鹉洲长江大桥/没有十分耐看的你”,由此可见,诗人十分注重对传统文学经验的学习和挖掘。作为武汉本土的标志性符号,黄鹤楼在古往今来被无数文人咏唱,从而成为一种地方文化的代名词。诗人通过历史性联想来表达对黄鹤楼的独特感受,过去“回忆性”的生活,描写自己青少年时代的生活,包括一些对于传统的乡村的描写,进而在这两者对比与结合中实现对一个地域的完整性体验和表达。诗人的《武汉来了》是地域性写作的典范性文本,其中有这样的诗句:“上帝之鞭呼呼作响/无数神灵夺路狂奔/看呐,好一处两江汇流之地/白茫茫无边无际/……离唐古拉山3000公里/离大东海3000公里/左眼洞庭湖,右眼鄱阳”,在颇为详尽的地理环境描写中,重现了武汉自古以来别具一格的文学形象。而在此诗第二节中,写到了武汉的春秋历史,“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不服周的人”,运用了楚庄王“一鸣惊人”的典故,同时暗含了一种自我隐喻和自我激励。用诗歌来重现本土历史景观,无疑是对历史的尊重,而当诗和历史齐头并进时,必然会产生一种质地的美感。霍华德•奈莫洛夫说:“那个地方是他生根的,那个地方是他站定的,就他据以写作的经验而言,那个地方供应了涉指的基础,就他的作品而言,它提供了观点。”诗人的“故土情结”和审美趣味作为两条共进的线索,用来构建其日常生活图景的诗意。“故乡”作为一个母题在李强的诗歌中频繁出现,他笔下的故乡细腻、恬静、淳朴、温暖,如《燕子来了》一诗里写道:“燕子形单影只/燕子忙里忙外/燕子在农家屋檐下筑巢/燕子学农民筑巢/燕子教农民筑巢”,用简洁的排比形式,展现诗人家乡独特的审美经验,一幅恬静、单纯、和谐的乡村画卷映入读者的眼中,真可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又如《哦,彩虹》:“小时候/小山村/小山丘/小河沟/小块小块的农田/小家小户的日子/小朵小朵的花/低眉顺眼开了又谢……”,这样的诗句非常细腻,字里行间有一股淡淡的怀旧的“乡愁”。诗人在故土经验的描写中不仅有“景”而且有“情”。《回到从前》这首诗中流露出浓浓的亲情思念:“姐姐喜欢乱跑/跑到上海/弟弟好吃懒动/留在武汉/父母亲早就不在了/姐姐属鸡/今年满脸花甲了”。岁月带走了一切,亲人各奔东西,诗人对亲人的思念令人感动。李强对故乡的描写方式多元,内容丰富,此处无法一一举例。而故乡从地域性结构中来说是一个最小的单位,是本土经验的典范性写作,从宏观性的视角来看,诗人对地域经验的描写与呈现,可以说是一种地道的“中国经验”。最典型的例子如诗作《月亮》:“中国的月亮/与美国的月亮当然不一样”,“阿姆斯特朗好不容易登月了/不找也不想吴刚、玉兔、桂花树/只死心眼找环形山/什么环形山/不就是嫦娥姐姐的雀斑吗”,诗人以幽默的笔调对比中、美的月亮,用“吴刚”、“玉兔”、“嫦娥”等非常“中国化”的意象,来解构一个全球化的“登月”主题,从而凸显其本土化的审美情趣。
二、日常叙事美学原则下的口语写作
日常叙事美学原则下的口语写作,基本展现了李强创作的整体风貌,就像我们远看一棵树时,首先会注意到叶子衬托出来的整体轮廓和状态。“日常叙事”是在诗人对生活完整的审美观照中进行,贴近生活形态,它作为现实主义美学原则的客观要求,发现和追求现实生活的真实性,同时也作为一种价值尺度。诗人把“日常叙事”作为自己介入生活的方式与手段,不断丰富、拓展其日常生活书写的审美视野。用“口语”式的写作方法在日常叙事中找到突破口,把形而下的大众日常语言进行“重组”后创造性地“再现生活”,传达个体的生活体验,像《炊烟四起》《福利院》《城里的油菜花》等诗作,口语化的表达恰好和生活内部的审美意味达成一种和谐状态,诗人不需要刻意制造情节冲突,而是在平缓与平淡中找到艺术和生活的对称关系。他所坚持的日常叙事美学原则下的口语写作,去除了“英雄主义”和“宏大叙事”,讲究“个体”真实,把诗歌写作和生活与生命体验紧紧相扣,用质朴、干净的语言描绘日常生活之美。如诗作《在乡下,孩子们晓得更多》中是这样表述:“晓得哪座山上有宝/哪座山上只有野草/所谓宝,就是兰花、苦菜、竹笋兔子什么的/晓得哪条河汊子里有泥鳅、黄鳝、喜头鱼”,“在乡下,一家只有几把斗笠、油伞”,“孩子们小小年纪就晓得种田/晓得育种、插秧、施肥、除草、排灌、割谷”。这样的口语诗句真实地再现了乡村风景,没有宏大的历史叙事也没有英雄话语,运用朴素的语言却抓住了最具特色的乡村意象,诗人更像一个油画艺术家,安坐在一块隆起的丘陵,用手中的笔再次赋予村庄可爱的生命。在诗歌创作中,李强追求表达的丰富、清晰、传神,他用原生态般的语言幽默、诙谐、活泼、明快,很好地再现了生活情节与图景。这种日常叙事把个体的生存状态、内心情感用审美的方式表现出来了,而且表现得非常细腻而真实,其优势在于它是作为每个人基本的身体和精神经验,避免了阅读时产生的“隔阂”,作品和读者之间产生的快感是直接通透的,有利于角色转换,以实现感同身受的共鸣。如诗作《讨价还价》:“曹牲口驴脾气犯了/小脸憋得通红/小李,你还让不让我们活了/这么难弄的锻件/只给二十四个工时/曹牲口驴脾气犯了/一般讲道理没用的……”“讨价还价”是一个市场经济语境下具有明显日常生活特征的词汇,诗人在简短的叙事空间中用“口语化”的方式把故事叙述得有声有色并且不失情感,人物形象塑造也栩栩如生。读者能够感受到戏剧性情景背后小人物艰难的生存环境和生命的悲哀,“讨价还价”的主题更是现实人们的日常生活状态。真正的“口语诗”不能只讲究一种语言形式,必须注重情感内涵的延伸。在口语体诗歌中,有一个最大的陷阱就是把“口语诗”变成“口水诗”,“人人都是诗人”、“排列的文字就是诗”,这也是口语诗受到争议的最大因素。幸而李强没有掉进这个“陷阱”,他的口语写作不拘泥于无限的“个体”情感的宣泄,语言和内容表达都游刃有余,有“力度”,也有“速度”,语感十足。如《波罗的海》这首诗:“这硕大的波罗/这宇宙的杰作/这天鹅、海盗、圣诞老人的故乡/在九月/雪白底色帷幕正在缓缓落下/珍贵的阳光随微风飘洒/为远行的天鹅、大雁送上祝福与力量/同样的仁慈/同样的温柔/还赠予了诗丽雅号的疲惫水手/一丝不挂的阿曼达姑娘”。这是一首节奏比较欢快的“旅途系列”诗歌代表作之一,首先它的语言“速度”分寸掌握十分恰当,旅行时的轻松喜悦和句子本身明快的节奏构成了和谐一致,在情感上不突兀,不夸张,但是非常有感染力。《城市化》一诗,其语言也是完全口语化:“木槿花进了城/松开了辫子/马齿苋进了城/放松了警惕/燕子进了城/变成了鸽子/变白了/变胖了/日子变得好过了/变成了信鸽、肉鸽、广场鸽”,排比式的形式递增了情感真实的“力度”,暗含了作者对现代城市文明的批判,能够用日常口语化的方式创造一个巨大的思考和想象的空间,这就是诗人李强在处理生活细节题材时显现出来的品质和才能,也是口语化背后应有的“重量”。
三、丰富、自然的艺术想象力
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如果缺乏艺术想象力,其作品的生命力和阅读空间就会被大大缩减。可以说,想象力是诗人的一种核心才能,我们说一首诗的“意境”、“张力”、“趣味性”或“互文性”都与作者丰富的想象力分不开,特别在当今这样多元、复杂的文化环境中,想象力是诗人对日常现实世界的一种审美升华。在《山高水长》这部诗集中,我们所强调的诗人身上丰富、自然的想象力,不是指天马行空式的幻想,而是立足于“实物”,所谓“笔补造化”,使诗歌显得神奇而自然。比如《骑摩拜单车去迪拜》中:“骑摩拜单车去迪拜/过帕米尔高原/过波斯湾/伴着晨晖赶路/伴着夕阳祈祷/路过甘肃/见见叶舟”。其中,“摩拜单车”是一个离我们很近的词汇,从这样一个具体的“实物”意象出发展开思维,“去迪拜”是种想象的“可能性”叙事,但“骑摩拜单车去迪拜”一路上的风景描述,是诗人精神性的追求,是他对自由向往的内心冲动和渴望。“在大雪纷飞之夜/点起蜡烛/燃烧孤独/看这窗外的洁白/静静地燃烧”,这一节中诗人把视角从“迪拜”转顾自身,用“雪”和“蜡烛”作自我隐喻,在其自我意识中寻找到冲动的缘由,“去迪拜”就是一种精神的自我解放,真实地用诗歌表达诗人作为一个个体的“人”的性情。而“老子西行/鉴真东渡/夸父逐日/精卫填海/远方呀如此遥远/遥远如不朽的诗”,这一段正是上面说到的“可能性”的依据,诗人从现场到遥远的古代,在历史中寻找去迪拜是个“可能性的想象”的范例来印证自己的观点,强调“想象”事件的“可能性”来作自我慰藉,这样的想象中饱含了真实的成分与因素。李强在其诗歌文本中,一方面表达了“回忆式”的生活审美想象,诗集《山高水长》中有很多关于农村审美经验的作品,如《偶尔》《燕子来了》《如春天来了》《妈妈来了》等作品,作品想象的基础是作者本身熟悉的农村经验,诗人从小生长在乡村,他对乡村情景的描述是有“回忆”成分的,当然并非纯粹的回忆,而是对“印象”进行加工性创造。比如诗人在《燕子来了》中写道:“燕子是个浪子,浑名叫作浪子燕青/燕子不种地/不缴费/不兴修水利/燕子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首诗主要写农民和燕子,但对燕子进行了形象加工,拟人化手法的恰当运用,表现出燕子活泼自由的个性与农民和谐互动的美景。另一方面,李强注重对主体世界的想象,“想象力”成了诗人在生活和个体之间的一种平衡手段,同时也决定了其文本的丰富性内涵。最为典型的诗作大概要算《大魔法师》:“给我一点时间/给我一点距离/我给你变出暴风雨/水元素/瞬间位移/我骑着马/舞动魔杖/浪花在荒原/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艾略特还没有出生/我最讨厌圣剑……我成了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大英雄名叫甘道夫”。这首诗中,有两层重叠的想象,第一层是诗人对“魔法师”的身份置换想象,第二层是魔术世界中的英雄想象,两层想象交融之后,诗人的身份变得模糊,进入一个搭建在生活舞台上的精神世界,实现了生命审美意义的升华。还有《武汉2049》一诗,是诗人想象2049年的自己,这是关于时间的一种动人想象,“李强还活着吗/我不敢肯定……哦朋友/请原谅/我不太清楚/真不是故意隐瞒/武汉2049/真的有点遥远”,这种大胆的时间想象非常具有刺激性。《山高水长》这部诗集的浪漫元素,第一个是“音乐性”。他的诗歌具有鲜明的节奏、韵律感,他本人也写过歌词,像《这是我美丽的江大》《新青年下乡之歌》等,音乐性无疑提高了他诗歌本身的审美属性,正所谓“诗言志,歌咏言”,诗歌与音乐的密切关系不可分割。李强的诗歌作品大多有它的韵律与节奏,可歌可咏,甚至有浓浓的民歌味道,环山饶水,回味无穷。如诗作《潮水来了》:“山溪里的鱼/小一点/瘦一点/干净一点”、“山野里的萢/小一点/瘦一点/干净一点”、“山村里的燕子/小一点/瘦一点/干净一点”,与诗人形式上追求浪漫的风格非常吻合,这些诗句形成“复调式”结构的咏唱,如同浪潮一波随着一波涌动,在视觉和心里产生回荡效应,干净、流畅、优雅。“小一点,瘦一点,干净一点”成为主旋律,一唱三迭,如同一股清晰之风,在我们的头脑中不断地循环之后,印画出了一片山的形象,深刻满足了读者对自然的想象。第二是“唯美”,即“意象之美”和“意境之美”。李强的骨子里有对浪漫的“崇拜情结”,讲究浪漫与唯美之间对接与融合。在一次访谈中他曾这样说道:“诗歌的第一要务是发现美、呈现美,其中可以暗含道德教化,也可以与道德教诲无关。”可以看出,在李强的诗歌观念中,“美”作为一种诗歌品质,是诗人的第一大追求,具体来讲,是通过意象和意境来创造诗歌之“美”。“意象”就是“意”与“象”的结合,客观事物与主观情感交融产生的一种艺术形象,司空图有语“意象欲出,造化已奇”,强调“意象”的重要性。在李强的诗歌文本中,出现过许多美丽的意象,并通过意象组合蕴造“唯美”的诗意。如《人间四月天》:“大幕徐徐拉开/亲爱的四月来到了人间/给活着的人带来了希望、怀念和温暖/动物狂欢/植物狂欢/微生物狂欢/引力波狂欢/哦,爱因斯坦说过/引力波狂欢是不分季节的”,四月里的诗人、动植物、花朵、希望构建了一个“唯美”的理想世界,体现出美的“纯粹性”和“轻柔性”,也寄托了诗人饱满的幸福感和遥远的梦想。“意境”是李强诗歌“唯美”特点的另一个表现,即“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通过情景交融来营造意境。试看诗作《鸵鸟》:“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它累了,困了,怕了/它在方寸之地找到了天堂/沙子温温的、软软的/记忆一样温馨/城堡一样可靠/沙子温情爱抚穷途末路的鸵鸟/沙子不说话/鸵鸟不说话/鸵鸟在心里不停地喊着妈妈”。诗歌语言淳朴,“柔和的沙子”、“孤独的鸵鸟”、“温暖阳光”这样简洁的意象内容构成全诗,但不失韵外之致,画面感非常温暖,洋溢着对爱、美的诗意信仰,意境优美而纯净。我们在对李强的诗歌阅读中获得了什么呢?简而言之,是诗人在对日常生活书写中的点化与提升之功,也即对生活之美的发现能力与升华能力,从而使得读者对于生活和艺术相连通的信念获得了有力的保证,这大概就是李强的诗歌创作所具有的可贵价值之所在,也是他作为一位富有才华的诗人与众不同的诗歌品质之体现。
作者:谭五昌 吉侯路立 单位: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当代新诗研究中心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