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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母亲不能说的快乐阅读范文1
《安琪拉的灰烬》是一段贫民窟少年的成长史。主人公弗兰克是爱尔兰移民的后代,出生在纽约布鲁克林,4岁时随父母回到爱尔兰老家,在那里的贫民区长大。弗兰克的父亲是一个不可救药的酒鬼,哪怕孩子们第二天就要饿死,他也要把刚到手的菲薄的薪水和救济金换成黑啤酒。母亲安琪拉是一位善良虔诚的天主教徒,她在艰难贫困中抚养7个孩子,用慰孩子的忧伤与迷茫,促使他们保持健全的人格和炽热的生存欲望,用乐观坚韧的态度去面对生活的种种磨难。尽管一直生活在饥饿与歧视中,尽管一直忍受着孤独与嘲笑,弗兰克还是没有放弃对生活的希望,并且在苦难与屈辱中挣扎着成长起来。
下面我为大家选取了弗兰克与爸爸、妈妈和弟弟小马拉奇一起过圣诞节的片段。在有钱人按照传统享用着美酒和丰盛的火鸡大餐的圣诞节的雨夜,弗兰克一家却在积水泛滥的小楼里分食着用别人施舍的煤块炖熟的救济食品。我为弗兰克在众人的嘲笑中抱着猪头回家和他领着小马拉奇去捡煤渣的场景感到心酸,但作者却说:“尽管我们在物质上非常贫穷,但我们总是很快乐,有很多渴望,很多梦想,很多激情,我们感觉很富有。”把苦难当成财富是一种高贵而优雅的精神和品质,就让我们怀着深深的敬意走近弗兰克,一起来阅读这本励志好书吧!
妈妈带我和小马拉奇去圣文森特保罗协会排队,看看能不能弄到做圣诞大餐的东西――一只鹅或者一块火腿。但是协会的人说,今年这个圣诞节,每个利默里克①人都要在绝望中度过。他给了她一张迈克格拉斯商店的票券,还有一张肉铺的票券。
没有鹅,肉铺老板说,也没有火腿。你带着圣文森特保罗协会的票券来,别指望会拿什么太好的东西。你现在能换的,就是黑布丁、牛肚或者羊头,猪头也不错,太太。猪头好得很啊,肉很多,孩子们爱吃。把猪脸上的肉切成薄片,抹上厚厚的芥末酱,简直就像上了天堂。虽然我猜美国人不爱吃这东西,他们喜欢牛排和各种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或是水里游的禽类。
他告诉妈妈,不可能的,她不可能吃上炖猪肉和香肠。如果她聪明点的话,就该趁猪头被领光前先拿一个回去,利默里克的穷人们抢得正欢哩。
妈妈说圣诞节不该吃猪头,他说这可比很久以前住在伯利恒②寒冷马厩里的圣家③强多了。如果有人送给他们一个肥肥的猪头,他们才不会抱怨。
是的,他们不会有怨言的,妈妈说,可他们从来就不吃猪头,他们是犹太人。
这和猪头有什么相干?猪头就是猪头而已。
可犹太人就是犹太人,这违背他们的,我理解他们。
肉铺老板说:在犹太人和猪这方面,你算是个行家。
我不是,妈妈说,不过在纽约的时候,我们倒有一个叫莱博威茨的犹太女朋友。要是没有她的话,我不知道我们今天会怎么样。
肉铺老板把猪头从架子上拿下来,小马拉奇说:噢,瞧这个死狗。老板和妈妈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用报纸把猪头包上,递给妈妈,说:圣诞节快乐。随后他又包了一些香肠,对她说:拿这些香肠去,当你们的圣诞节早餐吧。妈妈说:啊,我买不起的。他问:我要你付钱了吗?要你付钱了吗?拿去吧,也许可以弥补一下没有鹅和火腿的遗憾。
哎呀,你不必这么做。妈妈说。
我知道,太太,真要我这样,我还不肯呢。
妈妈说她腰疼,我得拿猪头,我把它放在胸前抱着。但它是湿的,弄得报纸开始脱落,谁都能看见猪头了。妈妈说:我真感到羞耻,人家都知道我们在圣诞节吃猪头。利米国立学校的男孩们看见了我,他们指点着,嬉笑着,啊,上帝,瞧瞧弗兰克・迈考特和他的猪嘴。美国佬圣诞节就吃这种东西吗,弗兰基④?
一个男孩对另一个喊道:嗨,克里斯特,你知道怎么吃猪头吗?
不,我不知道,帕迪。
揪住它的耳朵,往下咬它的脸。
克里斯特说:嗨,帕迪,你知道只有猪的什么地方,迈考特家不吃吗?
哦,我不知道,克里斯特。
只有猪的呼噜声他们不吃。
过了几条街道,报纸完全掉了下来,每个人都可以看见猪头了。它的鼻子是扁平的,贴在我的胸前,冲着我的下颏。我觉得很对不起它,它已经死了,人家还在嘲笑它。我的妹妹和弟弟也死了,但要是有人敢嘲笑他们,我会用石块砸他的。
我希望爸爸能来帮我们一下,妈妈每走几步,就得停下来靠墙休息一会儿。她把后背靠在墙上,对我们说,她爬不上巴拉克山了。其实,就算爸爸来了,也没有多大用处,因为他从来不拿任何东西,包裹、书包和行李一样也不拿。拿这样的东西有失尊严,这就是他说的。双胞胎累的时候,他可以抱双胞胎,他也可以抱教皇,但这和抱猪头这种平庸货色可不是一码事。他嘱咐我和小马拉奇,长大后,你们必须戴衬领和领带,永远不要让人看见你们抱着东西。
他坐在楼上的炉火旁,抽着香烟,看着《爱尔兰新闻》。他喜欢看它,是因为它是德・瓦勒拉办的报纸。他认为德・瓦勒拉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他瞧着我和猪头,对妈妈说,让一个孩子抱着这样的东西在利默里克招摇过市,是件丢脸的事。她脱下外套,往床上一躺,对爸爸说,明年的圣诞节他可以出去找吃的,她已经精疲力竭,喝一杯茶也要气喘吁吁,因此,他可不可以放下臭架子,在他的两个小儿子饿死前去烧些茶水,煎些面包。
圣诞节的早上,他早早地生了炉子,好让我们吃上香肠、面包,喝上茶。妈妈让我去外婆家看看,能不能借一个炖猪头的锅。外婆问:你们晚饭吃什么?猪头?耶稣、玛利亚和圣约瑟呀,这离谱得不能再离谱了。你们的父亲就不能出去弄块火腿或一只鹅吗?他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人?
妈妈把猪头放进锅里,倒进去的水刚好能盖住猪头。炖猪头的工夫,爸爸带我和小马拉奇去至圣救主会教堂做弥撒。教堂里很暖和,弥漫着鲜花、焚香和蜡烛的香味。他领我们去看马槽里的圣婴,那是一个大胖娃娃,长着跟小马拉奇一样的金色鬈发。爸爸告诉我们,那个穿蓝衣服的是耶稣的母亲玛利亚,那个留胡子的老头是耶稣的父亲约瑟。他说他们很悲伤,因为他们知道耶稣长大后就会被杀死,为的是我们都能进天堂。我问为什么圣婴非死不可,爸爸说不能提这样的问题。小马拉奇问:那为什么?爸爸让他别吵。
家里的情况一团糟,煤不够,水烧不开,妈妈说她急得快疯了。我们得再去码头路,看看卡车驶过的地方是不是有煤渣或泥炭。当然,这天一定会有收获的,再穷的人也不会在圣诞节这天去路上捡煤渣。央求爸爸一起去是没用的,他永远不可能屈尊,哪怕去了,他也不会拿着东西走过街道,这是他的原则。妈妈不能去,因为她的背一直在疼。
她说:你得去,弗兰克,带上小马拉奇跟你一起去。
码头路很远,但是我们不在乎,我们的肚子里填满了香肠和面包,而且老天也没有下雨。我们提着妈妈向隔壁汉农太太借来的帆布包出发了。妈妈是对的,码头路上没人,穷人们都待在家里吃猪头肉呢,也没准是吃烧鹅,码头路变成了我们的。我们在地缝里和煤场的墙上找到了一些煤渣和泥炭,还捡到一些纸片和硬纸板,这可以用来引火。我们四处逛游着,想把帆布包装满。这时,帕・基廷走了过来。他一定是因为过节洗了澡,不像尤金死时那么黑了。他问我们提着那个包在干什么,小马拉奇告诉了他。他说:耶稣、玛利亚和圣约瑟啊!圣诞节你们竟然没有煤炖你们的猪头,这可真够丢人啦。
他拉上我们去了南方酒吧,这家酒吧本不该开门,但他是个常客,知道有个后门为那些男人留着,好让他们喝酒庆祝马厩里的圣婴的生日。他要了啤酒,又为我们俩要了柠檬水。他问那个伙计能不能弄到一些煤块。那个伙计说他服侍人们喝酒已经有27个年头了,还从来没有人向他要过煤块。帕说行个好吧,那人说要是帕想要月亮,他也会飞上天给他摘下来的。那人领着我们来到楼梯下的煤坑前,告诉我们能拿多少就拿多少。那是真正的煤,不是码头路上的煤渣。要是我们拿不动,那就在地上拖着走。
从南方酒吧回到巴拉克山花了很长时间,因为帆布包上有个洞,我拖着帆布包,小马拉奇不停地捡从破洞里漏出来的煤块,把它们放回去。这时开始下雨了,可我们不能到人家门廊下去躲雨,因为我们拖着煤,它会在路上留下一道黑印子。小马拉奇一边捡起煤块往包里塞,一边用湿乎乎的黑手擦脸上的雨水,把自己的脸弄得一团黑。我说他的脸黑了,他说我的脸也黑了,一个商店的老板娘叫我们离她的门口远一点,今天是圣诞节,她不想看见非洲。
我们得继续拖着煤包走,否则就吃不上圣诞晚餐了。生着火需要很长的时间,做晚餐需要更长的时间,妈妈把卷心菜、土豆放进锅里和猪头一起炖时,水得烧开呀。我们拖着煤包上了奥康娜大街,看见人们围坐在餐桌旁,屋里灯火通明,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装饰品。我们走到一家房前,他们推开窗子,小孩子们朝我们指指点点的,大笑着喊着:瞧那两个祖鲁人⑤,你们的长矛在哪儿呢?
小马拉奇冲他们做鬼脸,还想用煤块砸他们。我告诉他,要是他扔一块煤,我们炖猪头就会少一块煤,就别想吃上晚饭了。
门缝里涌进来的雨水把我们家的楼下又变成了湖泊,但是没什么要紧的,反正我们已经湿透了,可以从水中过去。爸爸走下楼,把煤包拖到楼上的意大利⑥。他说我们是好孩子,弄到这么多的煤,八成码头路上铺满了煤。妈妈见到我们,先是大笑,然后哭了。她笑是因为我们把自己弄得这么黑,哭是因为我们全身都淋透了。她要我们脱掉衣服,帮我们洗去手上和脸上的煤灰。她对爸爸说等一会儿再炖猪头,我们得先喝一果酱瓶热茶。
外面仍在下雨,我们家楼下的厨房一片,楼上意大利的炉火重新燃烧起来,房间里干爽温暖。喝完茶,我和小马拉奇倒在床上打瞌睡,爸爸等晚饭好了才叫醒我们。我们的衣服还是湿的,小马拉奇裹着妈妈的那件红色美国外套,坐在桌旁的箱子上;我裹着外祖父去澳大利亚后扔下的一件旧外套。
房间里,卷心菜、土豆和猪头的香味十分诱人,爸爸把猪头捞到盘子里。小马拉奇说:噢,可怜的猪,我不想吃这头可怜的猪。
妈妈说:你饿了就想吃了。废话少说,吃你的饭。
爸爸说:等等。他从猪的脸颊上切下几片肉,放进我们的盘子里,蘸上芥末酱,又把盛猪头的盘子放到桌下的地板上。好啦,他对小马拉奇说,这是火腿。小马拉奇吃了它,因为他看不见猪头了,而且它也不再是猪头了。卷心菜又软又烫,蘸着黄油和盐的土豆特别多。妈妈替我们剥掉土豆皮,可爸爸连皮都吃了。他说土豆的全部营养都在皮里。妈妈说幸亏他不是在吃鸡蛋,要不,他就得连鸡蛋壳也一起嚼了。
他说他会的,爱尔兰人每天扔掉数不清的土豆皮,这是一种羞耻,也是成千上万人死于肺病的原因。鸡蛋壳当然有营养,浪费是第八条弥天大罪,要是让他想办法的话……妈妈打断了他:别想办法了,还是吃你的饭吧。
他连皮吃了半个土豆,把另半个放回锅里,又吃了一小片猪头肉和一片卷心菜,把剩下的留在盘子里给我和小马拉奇吃。他烧了些茶水,我们一边喝着茶,一边吃着面包和果酱,所以,不能说我们这个圣诞节吃得不好。
现在天黑了下来,外面仍在下雨,煤块在炉栅里放着光芒,妈妈和爸爸坐在炉火旁抽着香烟。在衣服还湿着的时候,除了回到床上无事可做。床上是舒适的,父亲可以给你讲一个库胡林⑦变成天主教徒的故事,然后你会在睡梦中见到那头猪站在至圣救主会教堂的马槽里哭泣,因为它和圣婴、库胡林长大后都得被处死。
注:
①爱尔兰的一个市。
②耶路撒冷正南10千米处的一个城市,相传耶稣就诞生在此城的一个马厩里。
③指耶稣和他的母亲玛利亚及父亲约瑟。
④对弗兰克的昵称。
⑤非洲东南部的黑人种族。
⑥只要一下雨,弗兰克家的楼下就污水横流,只有楼上干爽温暖,弗兰克的父亲说下雨的时候躲到楼上去,就像到意大利那样温暖的地方去旅行,从此这家人就把楼上叫做“意大利”。
⑦是传说中一个讲礼貌、有修养并富有同情心的英雄人物。
我和母亲不能说的快乐阅读范文2
她拿出一块白色写字板,挂在墙上,用水笔写上一个数字“35”,转身对我说:“还有三十五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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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出一块白色写字板,挂在墙上,用水笔写上一个数字“35”,转身对我说:“还有三十五天了,你不要再跟我装莽。”她说完,眼里故意露出凶光,跟讲童话故事模仿大灰狼时一个模样。
半晌后她又走过来,换上温柔的神色,抱起地上的我,轻轻说:“算妈妈求你了。这是最后通牒,再给你三十五天时间。我知道,你什么都能听懂。”我伸出手,想把她嘴里的热气拨开,她却迅速在我脸上啄了口,留下点唾沫在我皮肤上,微凉微凉地挥发。
其实我被冤枉了,被楼下门房的严婆婆冤枉得吐血。从被冤枉那天开始,我的日子进入倒计时。她选择“35”是有道理的,再过三十五天,我满一岁。我不明白为什么时间在任何地方都被分成一截一截。一岁那天之前与之后,会有巨大区别吗?除了这里,我在那里也只有三十五天了。
她是我的母亲,别人喊她小芬,那天早晨带我去散步,她好像忘记什么东西了,把我放在门房外的藤圈椅上,自己跑上楼去,好一会儿才下来。她下来后,严婆婆就跟她说:“你儿子刚才着急死了,在楼下喊你呢。”母亲一惊,反复问她:“毛毛喊我?喊什么了?”严婆婆就说:“好像喊的是,妈妈快下来。”严婆婆又转头向旁边站着聊天的两位老年妇女求证,问她们听见没,她们都点头说好像的确喊了。我母亲那时就很激动了,说:“古书上写着呢,贵人语迟。我早就晓得毛毛心里有数,就是不肯开口。”大家都附和她,说一看这娃娃就是当总经理的相。母亲张了张口,想反驳“总经理”这个词,到底没找到恰当的理由,就闭了嘴。回来后,她就更加肯定,我从不开口喊她“妈妈”,是故意的。
在门房外等母亲时,我的确没喊过“妈妈快下楼”,只是等久坐酸了,仰头向着自家阳台,哇哩哇啦乱埋怨了几声。那是一只狗、一头牛都可以发出的声音,呜呜咽咽,不具规范,我很奇怪,那三位老太太为什么能听出具体内容。我当时转头看着她们的眼睛,知道她们没有撒谎,我那一刻甚至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秘密尽失了。
回来后我假装不懂写字板上“35”的含义,坐在沙发上玩玩具,趁机过滤了下头脑中的东西,终于确定,我真的没有喊出那句话。我被冤枉了,婆婆们也没撒谎。这个世界靠不住,常出差错。
来到这个家三百多天的日子里,我一直没喊小芬“妈妈”,也没说出任何一句话,除了“哦咿呀哈”等某些动物都能发出的语气词外。也就是说,我是近一岁还不会说一个词语的孩子。母亲的亲友们告诉她,孩子最迟半岁到一岁,能够喊出“妈妈”这个词。全世界的孩子都把妈妈叫作“妈”,因为发出它非常容易,嘴唇一碰,气息随便爆破一下就有了。他们对她说,这是孩子语言能力的一个里程碑,“妈妈”会喊,后面的话就像沙坑里的萝卜,顺势就带出来了。
母亲从半年前到现在,一天比一天着急,因为,我五个月会爬,十个月会走,其他方面也正常甚至超常发展,唯独每天日升与日落时一样,根本不会喊“妈妈”,也不会说任何话。无论她采用什么办法训练我。我的嘴像与人类的结构不一样,无法发出最简单的词语,只会动物共有的象声词。有段时间她总是带我去检查,医生用各种仪器东搞西搞,最后总说一切正常,要她耐心等。第五位医生还跟她说了古代命理学中“贵人语迟”的话来安慰她。母亲到底定了心,甚至有种生了贵子的幻觉,但她有时候又不放心,在家翻开我的嘴,一边查看,一边自言自语,说自己晚上做梦,梦见我的舌头分成了几个叉叉。
她说完,就势凑过来,深深吸了口我嘴里的奶味。她还常舔我嘴角的口水吃。我鼻子塞住时,若吸鼻器不管用,她就尖起嘴吸出鼻屎。我难以理解:一个人可以这样爱另一个人?
直到我被婆婆们冤枉前,她还在购买各种育婴书,用各种无聊的、重复的办法,执著训练我的说话能力,但那天以后,她却突然泄气,不怎么教了,阴森森看着我,开始怀疑我是故意不喊“妈妈”的,开始采用说服威胁恐吓等手段,开始用写字板倒计时。
在倒计时三十天的时候,她调整好自己不满的情绪,再次用了整整三个小时,面对面,仔细教我“妈妈”的口型。每教完一节却又说出那句奇怪的话。我不知如何是好,先不开口,后来看她太纠结,只好胡乱地咿咿呀呀,哼哼哈咦,她又急又累,竟扬手轻扇了我一耳光,说你糊弄谁呢你,严婆婆她们未必集体听错了。她打完后,看我含泪瘪嘴,立马就后悔了,试图凑过来亲我,向我道歉,我逮住机会“哇哇”大哭,就此结束了恼人的学习。
她心烦意乱哄我几句,把我抱起来,走进卧室,放到安全柔软的床上,看我蹬着腿不依不饶地哭,自己也掉下泪来。
我是真的哭了,为她也为我。她如何能知道,我的确是故意的,故意不喊她“妈妈”,故意不说出任何带感彩的话。 二
我是一个天使,来自另外的宇宙。
这种说法也不确切,因为“天使”、“宇宙”这些词语,都是借用你们的,仿佛正确,又仿佛偏离了一些。我们不像你们传说中的“天使”那么有本事。我们和你们一样,都只是某种意志的一枚棋子而已。
某种意志是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但我已经不愿借助“上帝”那个词语。“上帝”在你们心中是理智而伟大的,而某种意志,显得比较无聊。
在你们地球上,现已有霍金等顶尖的科学家,运用计算,知道了世上有无数宇宙的存在,互不搅扰联通,与你们说的神界也不一样。传说中的神仙或者妖魔就在这个宇宙中,总是试图介入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我们不是。我们很无能,只是当一切运行到某个节点(或者亘古以来就如此),我们便被作为人类的婴儿,降临到这个世界。
是的,我不能算是一个“天使”,因为我一无所能,但我的确来自另外一个空间,来到这里,只为告诉你们:关于这个宇宙的秘密。
据我所知,地球上所有婴儿在一岁前,都来自我们那个空间,都知道你们这个空间的秘密,但从来没有一个婴儿成功传递过它们。因为只要喊出了“妈妈爸爸”等带有情感色彩的词语,或者使用人类的文字(包括哑语),就会立马忘记所有,头脑洗空,正式成为人类。即使学不会说话,一岁之后,也自动变成人。
在我看来,该游戏不具任何深意,只是无聊,无聊透顶。须知这秘密也并非终极秘密,我们那个宇宙的婴儿,依然是另一个宇宙的信使。仿佛无头无尾无极限的游戏,想想都令人发疯。我被无聊地安排降生到你们这个世界,之后我发现,这里也遍地无聊。
母亲小芬和父亲勇子从不知自己身处无边的无聊中,每每跌宕喜怒哀乐,有滋有味为一切无聊耗费心神。我那个时候就非常迫切地想要告诉他们我所知道的,但我没料到,一个婴儿的身体如此软弱无能,不能说不能走,一张嘴就是吓自己一跳的哭声笑声,几乎无法掌控,比不上一只小鸟一头小牛,简直是宇宙中最脆弱的东西。在那个无聊透顶的安排中,竟要我们拥有这样的肉体,去告诉人们甚大的秘密,你说,亿万年来,谁能成功呢?
我一哭,他们以为我要吃要拉;我一笑,他们以为我还是要吃要拉;我伸手摆手,他们都以要吃喝撒拉来理解我。我总在心中怒吼“我是天使,我有话要说”,可我的脸却笑得“咯儿咯儿”的,真让人悲观。这些一岁后就脱离我们进入人类社会的前辈,完全无法与之沟通,告诉他们我知道的一切,令他们全体升华,立马进入另一层次的宇宙。
怎么办? 三
倒计时二十八天,小芬还在自力更生,为打开我的嘴努力。
无非还是那几本花花绿绿的育婴书教她的伎俩。自怀孕至今,她快把它们翻破了。为了让我聪明点,从我还是个胚胎时,她就按照专家们的教导,在肚子上绑上录放机,放各种“嘭嘭嘭”的音乐吵扰,让我在肚子里睡个安生觉都不行。不放音乐的时候,她又喋喋不休对我说话,我隔着肚皮把她从小到大的秘密搞得一清二楚。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他们觉得比天大的事,在我眼里很稀松平常。
她选择剖腹产把我从肚子里提出来那会儿,我高兴得大哭,我他妈的再也不用被那些胎教专家害得一刻不得安宁了,但我万万没想到,回家后,我又被育婴专家坑死了。
育婴专家通过电视书本甚至当面讲座,教唆跟小芬一样的无数新晋母亲,折腾我们。我的婴儿生活比胎儿生活更加不堪。简言之,母亲按照“科学”训练我,运动听觉视觉等方面受的罪不提,单表语言能力这一枝,为了让我说话,小芬制造了一个巨大的噪音世界,铺天盖地罩住了我。
音乐什么的都不说,光她自个儿那张嘴,就让我受够了。她随便做什么,都要用嘴大声地,慢慢说出来,这是来自专家的要求。
毛毛,妈妈正在给你热奶奶。这是微波炉,这是牛奶。牛奶很好喝,牛奶甜甜的。
毛毛,这是桌子,那是椅子。桌子很高,椅子很矮。桌子和椅子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但她每次说完,却都补上那句非常奇怪的话。
天哪,我要疯掉了。整个家都是她无处不在的话语碎片,日复一日,除了崩溃性地大哭,我连自己的使命都忘记了。也可以说,我完全没有任何时间考虑自己如何传达秘密。我那拖累人的小身子,每天大多数时间被瞌睡虫控制,只有几个小时是清醒的,却又总被饥饿和屎尿困扰。我一直忙着应付生理上的一切。这传送秘密的游戏规则啊,本就太不公平,难度奇高,可我只要一睁眼,她还会占用我每一秒钟,须臾不肯离开,一切按照她的计划推进,我几乎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寻找到什么办法,告诉她宇宙的秘密。
我快疯了,不得不一天哇哇大哭无数次,反抗她;如果她知道我比她知道得多一万亿倍不止,她会不会也疯掉?
即便不一边做事,一边唠叨,她也会专门用些花花绿绿的小人书教我识物,用跑调的声音给我唱儿歌,尖起嗓子绘声绘色给我讲各种故事……最幸福的算看电视了,可她总是一边抱我看着,一边在我头顶上喋喋不休地解释。一棵树一棵草,她也会重复说上几十遍名字,也许还不止。她说完后,还是补上那句奇怪的话。
我的妈呀,我想逃出魔窟。我伸出手,探着身子,在她怀里极力往门口扭,她知道我想出门玩耍,偶尔会依从我,可是,即便到了街上,即便看到一个路牌,她也要停下来,慢慢为我朗诵几遍。
那个时候我看见母亲因为跟我说话太多,嘴唇龟裂干燥,隐隐出血,喉咙也嘶嘶地,我心里也特别不是滋味。这是何苦来哉啊,我恨死那些育婴专家了,可是,母亲有天抱着我出去散步时,竟在一个育婴专家的灯箱广告前站了半天,没说话。
那是倒计时二十一天半。 四
章丁穿着西装,坐在宣传画上,一手拄着腮帮子,一腿长长伸出,目光犀利,做睿智沉思状,但因凳子被PS掉了,他屁股奇怪地悬空,再加眼里对潜在客户用力过猛的深情,整个画面又显出一种喜剧色彩。
母亲小芬在没有亮灯的灯箱前,抱着我默默看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我知道她在想什么,自从灯箱在昌城均匀分布推广“章丁天才零岁方案”,我家不远处也杵了一个后,小芬和勇子就常常在家吵架了。
他们总因为牛奶的温度、青菜的软硬等问题吵嘴,其实我知道,灯箱才是导火索。勇子上下班为了避开那灯箱,已经绕道而行,出门后从旁边茶园穿过,上另一条街多走几百米去单位。
灯箱刚刚落户的时候,勇子有天淡淡提起过,他在饭桌上对小芬说,那个宝气搞得像个明星似的。他没提灯箱和名字,母亲也一下知道他在说章丁。她白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但心里却暗暗结下了梁子。过了几日,她逮住他嘲笑某明星演技不好的机会,狠狠数落了他一番:“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不就一金融骗子吗?你们整个银行,不都是骗子吗?股市好,卖基金,股市不好卖保险,好不好都踩着违法的边缘揽储。你们真清白也不会每两年就把理财经理换个地方呀,是不是怕为那些言过其实的金融欺诈承担责任呀。哼哼,别人演电视剧的好歹还在搞艺术,你们搞什么呀,你们一直在搞泡沫!”她本来口才就好,因为天天教我说话,嘴皮子愈发利索,贯口样骂了一通不解气,又翻出陈芝麻烂谷子,把她了解的父亲祖辈做小贩的出身,全骂了出来。她骂的时候忘记了,自己也跟丈夫一样,一门子穷亲戚。
十年前他们和章丁同在一所大学读书,不同系。两男追一女,小芬选择了勇子,因为勇子专业好,又是昌城人,有前途有希望,而章丁来自外省小镇。后来,学财经的勇子毕业后进银行做了理财经理,章丁似乎早已从他们生活中绝迹,没有任何往来。但最近一两年却突然冒出来,成了本市最有名的育婴专家,经常在报纸电视上亮相,据说已经开了五六家育婴机构。知情的女同学私下告诉小芬,章丁大学毕业后去了日本洗碗背死人,也不知是不是花钱买的,回来竟有张教育博士文凭,然后,又不知怎样折腾了几年,他就成了大名鼎鼎的育婴专家。女同学没提育婴机构的具体情况,她不关心,她只告诉小芬,章丁开的是宝马,目前单身。
母亲隐瞒下洗碗背死人,也隐瞒下博士宝马单身,绝口不提章丁任何事情,但父亲和我都知道,章丁的灯箱出现在家门口之前,他的气息就已经散发在了空气中。
这次母亲可真的不是因为情感的关系,她认识的一切人,包括医生都跟她建议,全城唯有章丁那里有婴幼儿语言训练的课程。据说章丁已经教好百来个语言迟缓的孩子,最迟的两三岁没喊过妈妈,也教好了。
母亲听了很沉重,其实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去找他。
曾经,她是俯视他的;多年后,人家鸟枪换炮,还记不记得她都难说;何况因为生我,如今的她拖着有史以来最丑的身子:一米六,一百二十八斤——要她见他,不如杀她。
但她却在家中表现出为了我,要去求助章丁的样子,不知为何。她开始零星试探父亲,甚至要他去打听下,章丁育婴机构究竟行不行,有没有水分,一个疗程需要多少钱,目光中闪烁着一种疯狂。父亲每次都杵她:“我忙得很,你自己去打听。”
倒计时十五天,父母中依然没人去打听章丁机构的情况,甚至网上了解都没有,两人却愈发爱吵架,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五
那天早上一开始是欢愉的,下了点小雨,空气清新无比,我家临街的封闭阳台打开了,屋子里飘荡着楼下餐馆的卤肉味。一辆辆汽车的轮胎摩擦着潮湿的路面驰过,即使偶尔按下喇叭,也没像在干燥燠热的天气中那么惊心。
九点过,母亲抱着我正要下楼去走走,父亲却打来电话,用哀求的口气跟母亲说半天什么,母亲挂了电话对我说:“奶奶要来看你。”奶奶的到来是一件大事,自我满月后,她再未在这个家露面,尽管她住的地方,离我们不到一千米。但我刚进驻母腹之初,她在这个家呆了三个月,与儿媳妇过了段称得上祥和的日子。
那时小芬已经二十九岁半,算得上高龄孕妇,怀孕一个多月后,就在内裤上看见了丝丝淡血,到医院一查,说是肾虚,需要保胎。她听了当场大哭,哭完又甚感轻松,立马忙着辞职。她早盼着安心躺在家里,不用每天挤公汽上班。
母亲在一家外企做部门经理,是份不忍舍弃的工作,再加父亲的收入虽可勉力承担生养孩子的费用,但她总觉得,这个家一直有无数来自婆家的阴森目光盯着,令她不能自由生活,所以一直犹豫是否带孕上班,而今,她终于找到借口全职怀孕,远离某些老让她失眠和哭泣的同事。
“我要保胎!”她大声武气向一切人宣告。
在这个星球上,最初大家自然散布在各地生活,后来,有的地方楼房修得高些,密集些,称为城市;有的地方则相反,被称为农村。在城市和农村之间,还有些不大不小的城镇,母亲就从这样的地方来到昌城,跟章丁一样。据我所知,母亲的家族在那个被称为县城的地方,其物质条件和社会地位远远高于在昌城的父亲家族,不知为什么,母亲进入这个家庭,还是遭受了重重阻碍,尽管是勇子追小芬的。
母亲第一次上门时,勇子那个普通工人出身的母亲(也就是我奶奶),竟特意去批发市场买了件水货的简约黑色晚礼服,穿着炒菜。锅里黑的黄的混合着的是普通的木须肉,我奶奶有点妖娆地炫耀般不停翻炒,手臂上的“蝴蝶袖”抖动,腰身夸张地扭来扭去,极尽聪明能干的样子。她不过是要给刚来的县城媳妇一个下马威。
在大学里见多了世面的小芬当时并未明白我奶奶的险恶用心,她只是偷偷告诉我父亲,她觉得他们的家具太旧了,她说县城十年前就淘汰组合家具了。勇子把这个话转告了自己母亲,要求添置点新的家具,我奶奶坚决不肯,并就此跟儿媳妇结下了第二个梁子。第一个当然是她的县城出身。
我很难理解她俩为何互把对方看作小市民,把自己看作贵族。话说“小市民”和“贵族”这两个观念也甚是无聊,又不能取暖饱肚子,但地球上的不少人几乎一生为其动容,个别还因此一啸惊天,怒而杀人。
小芬虽然在勇子面前表现出对他整个家族的轻蔑,对自己县城小知识分子家庭的炫耀,但勇子家族七大姑姨在每次聚会中对她的抵触和忽视,哪怕吃饭时安排的座位不在贵宾席,也滴滴渗进了小芬心里。
她在几年时间中频繁转换工作,不外乎只是为爬得更高。“让他们瞧瞧。”她对父亲说。她努力追赶昌城的时尚,买起衣服来一掷千金,又总在家族聚会时说出价格,看起来像要寒碜死婆家人似的。
结婚租房两年后,我奶奶把一处旧房的产权转给了我父亲,她怕我母亲因婚姻分到一半,竟公证此财产只属于我父亲,继承权回归她自己。
这几乎就是一次彻底的情感决裂了,我母亲却丝毫没表现出不爽,她该干嘛干嘛,只是去婆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不到重大节庆,都找借口不去。假若说唯一对婆家还有点顾忌的话,那就是她再不轻易换工作,怕中间歇空那一两个月被我奶奶知道,说她靠丈夫养活。母亲越来越自尊,几乎显得像个女权主义者,连家用也记账,跟父亲平均分摊。
这样的情况下,母亲怀我之前,在电脑里做了张非常完整的表格,思考应该几时怀孕。她考虑的因素有她的年龄健康和工作、我的健康智商与性格、社会发展趋势、再就业难度、事业方向、经济能力、生育政策优势、季节因素等等,共计三十八条。母亲思考了差不多一年,又查资料无数,向专家咨询若干,试探父亲和奶奶几次,跟朋友同事讨论良久,终于知道了这难题是职场女性共有的,也顺便吸收了不少经验教训。
她下定决心怀孕要趁早后,已经接近三十岁了。她靠电视购物买了新潮的排卵测试仪,精确计算了我的优生时间,在一个月圆之夜,命令、指导父亲连做三次,怀上了我。在我看来,母亲小芬真的是上大学把脑子上出病了。
怀孕到我出生后近一年,母亲与奶奶的恩怨情仇达到最高值。她还没在回忆中捋清自己,奶奶已经带着她妹妹,也就是我姨奶奶上门来了。 六
这是我出生后,第一次见到姨奶奶。我在医院的时候,父亲家的亲戚都托奶奶送来了红包,其后一年却没人来过。这大约跟我刚满月,母亲就与奶奶闹崩了有关。
我像往常一样,凡有生人来看我,就咿咿呀呀扑过去,扯对方裤腿。据说地球上有些人懂得婴儿语言,希望姨奶奶就懂。我不放过最后日子的最后机会。
奶奶笑着对她妹妹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哈,看毛毛多喜欢你。”姨奶奶却犹豫着,不愿弓腰来抱我。她说她每次抱别人孩子,都被尿一身。我奶奶就有点不乐意,说:“听儿子讲,我家毛毛一直用纸尿裤呢,一个月要花三百多。”姨奶奶不做声了,还是不愿伸出手来抱起我,转了话头,要去参观厨房和厕所,奶奶随了她去。我失望地望着她俩的背影,尖叫了几声。难道在我这里,传递秘密一样成为了绝不可能。
可是那个“某种意志”,为什么要年复一年玩如此无聊的游戏呢?
奶奶回过头来,说:“小乖乖,等下再来抱你。”
在旁边忍耐了半天的母亲憋不住了,脸一冷,抱我回到卧室。她关上门,对我说:“你真是善恶不分,人家怎会在乎你。”她说完,把我杵在地上,说:“自己玩去。”
两个五十几岁的女人也不再进来,却进了另外一间卧室,嘀嘀咕咕谈着什么。
不到几分钟,门铃又响了,小芬出去开门一看,原来是她表妹,也就是我表姨来了。我咿咿呀呀迎上去,试图从多次失败的表姨身上再次寻找沟通的可能,表姨却搂着我,一迭声许诺哪天去公园坐马马,哪天去看鱼摆摆,哪天让我尝尝冰激凌……来昌城才两年的表姨是卖建材的业务员,嘴皮子利索,尽是逗我的话,跟我母亲一样,几乎不给我表达的机会。当天我本想用过去失败过,现今又修正过的自创动作来表达的,她们哪有那个耐心来体察我?
唉,我失望地扭头,找了盒积木,自己坐在卧室木地板上玩,拼的是这个宇宙的基本万有结构模式,可惜没人看得懂。
我感觉自己刚玩了不久,母亲就进来了,气呼呼把门关了,对我说:“你小姨刚来,我就叫她走了,改天再叫她带你出去玩。”我疑惑地抬头看着母亲,她却并不看我,转头瞄向窗外,气呼呼说:“你奶奶太不像话了,竟然把你小姨当保姆一样呼来唤去,叫她洗盆里泡着的你的衣服,又叫她把中午的毛豆剪好……哼,也不看看自己是谁……”
她骂完了,又呆呆坐了会儿,突然却走过来,抱起地上的我,说:“毛毛,给妈长长志气,给那两个老妖婆看看,今天就开口说话,当着她们面,大声喊妈妈,好吗?”我看着她,不知咋办好,她的眼角流出了一点泪水,目光殷切,令我心里隐隐作疼。
我爱上她了,如爱我的另一部分。我吓了一跳,赶快甩掉这感觉。它不是我应该有的,会搅扰我完成使命。近一年的左冲右突,我也想明白了,“某种意志”是鄙弃人类情感的,否则也不会有如此奇怪的游戏规则。
我赶紧低下头,继续玩玩具,不看她的泪眼。她在旁边蹲了会儿,止住了唏嘘,却一把把我抱起来,坐到床上,拿出一本看图识字,一页页教起我来:“苹果,苹果,葡萄,葡萄……”
她的声音哑哑的,每次教完一页,又恶狠狠说出那句话。
我头脑晕乎乎的(最近越来越晕乎乎,可能是要变成人的征兆),一如既往痴呆呆看着她,不作为。想到未来几十年,我若完不成使命,将如她一般,生活在这个星球上,读书工作买房子生孩子,努力与一切人周旋倾轧,直到死——我有点不知所措。
她一边领读,一边看着我茫然的样子,她微笑了,但她还是故意恶狠狠说出每天教学时必说的那句话:“不许跟读。”
她读到第八页时,我奶奶和姨奶奶“哐当”推了卧室的门,黑压压开进来。两个老女人重重坐到床对面的小沙发上,脸色很严肃,像电视里的工作组。过了半晌,姨奶奶调匀气息才说:“你刚才教毛毛说话我们都听到了。小芬,二姨我是当医生的,可以断定,你患病了,患了产后抑郁症。二姨建议你马上治疗,严重的话,还可能发展成精神病哦。”
我奶奶就在旁边气愤地说:“怪不得毛毛总不会讲话,跟个疯子学,怎么学得会?”
我妈呆住了,半晌后她突然站起来说:“我是疯子也是你逼的,这世上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产妇连只鸡都不给买来吃。我坐月子时你是怎样拽的?你的亲戚们又在哪里?还好意思来指责我……算了,不说了,出去出去,你们走!这个家不欢迎你们,不要你们来假装好人!”
她说完,就扑了过去,真的像个疯子一样,把奶奶和姨奶奶从沙发上推搡起来,一路往大门口赶去。我听见奶奶沉默了会儿,就大声哭了起来,尖声说房子是她的,说要立马去找我父亲回来收拾我母亲,同时还夹杂着一些脏话。我还听见姨奶奶说什么外国人从不坐月子,坐月子是老观念之类。我听到这里,沉重的防盗门就合上了,“砰”地一声。
母亲跑了进来,像刚从阵地上逃命出来的小兵。她胡乱抱着我,失控地大哭。我木然任她揉捏小身子,想到那剩下的不多的时间,很忧郁。 七
下午和晚上,母亲看起来一直在等父亲回家。她说了好几次:“我不怕,不怕,大不了离婚,我带着毛毛过。”她做好了跟丈夫吵架甚至打架的准备,但父亲却连个电话都没有,直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才回家。
等待暴风雨来临的时间里,母亲喋喋不休对我说了很多话,比平时更多,更混乱,声音更大,我痛苦死了,只好一直低着头,假装拼积木。我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就假装饿了,或者困了,哇哇大哭。我吃了午餐和晚餐,中间还加了几次牛奶水果之类,她不得不停止倾诉去厨房忙碌那会儿,我舒服得差点睡过去。实际上我真的睡了个长长的午觉,下午睡了会儿,傍晚又睡了一觉,晚上八点到九点,还睡了一个小时。每次她都突兀地坐到床边,看着我的睡相垂泪,我真想一直不醒过来。从上午十一点过到晚上十一点,十一二个小时,除去吃饭和睡觉两三个小时,我几乎听她唠叨了七八个小时。
奇怪的是我并没为摆脱她的唠叨,吵着去大街上走走。或许我真的担心她此时出去没有心情,又或者我也开始关心她说的那些内容了。
母亲的话可以归纳为以下几个意思:1,“不许跟读”不是我说出来的,是谁说出来的呢,我也不知道。若是我说出来的,那也算鬼使神差。2,我有产后抑郁症吗?我承认我有,但不严重,只有一点点。就如酒醉心明白一样,我清醒着呢,理智着呢,用疯子来说我,这不是裸的恶毒诅咒吗?3,我就算产后抑郁了,谁让我抑郁的,谁坐月子连只鸡都不给我买,我要真成疯子了,也是他们全家给害的!4,我容易吗我,在单位好不容易爬到经理位子了,又怀孕了,又生孩子了,一晃两年,世道怎样流转都不知道,再出去应聘,从基层普通员工做起,我可不乐意,何况去挣低工资请包吃包住包贪污算下来等于高工资的保姆,那不是脑残吗?再说,毛毛你这么小,我怎忍心把你丢给保姆。现在保姆都坏着呢,笨着呢(接下来她说了几十个诋毁保姆的故事,也不知哪里听来的,大多是放安眠药放酒让孩子睡觉自己清闲,还有个别笨的,把孩子放进洗衣机洗澡,活活洗死了。她还说了几个保姆拐卖孩子、毒打孩子的故事,连我都给吓着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两年相处下来,我竟有点不想离开她了,要不为何跟她一样,听到拐卖就吓得心扑扑直跳)!5,假若由你奶奶来照看你,我去上班,后果更加不堪,简直可以说是灾难(接下来她列举了几十种奶奶把我教育成废人坏人的可能性,甚至因为年老弱智把我弄丢的无数种可能。菜场公园各种地点与情节,各种悲惨的后果。她甚至幻想人贩子把我抓去后挖目剁手、掏心掏肺、熬骨炼油等多种可能,说这些推理结果时她泪流满面,痛不欲生,我急得差点大喊,妈妈,我绝不离开你。窗外一声汽车喇叭惊醒了我,为了最后完成使命的微弱机会,我控制住了自己。但我也有点想哭,不为自己,为母亲。我想我要真的离开她了,她一定会自杀或者疯掉。这种两个个体之间难以割舍的精神牵绊,在我们那个宇宙,的确是没有的。我想我真的快要变成人了)!6,母亲深入剖析自己说,毛毛,其实我可能真的很怕两年后重新踏入社会被淘汰,也怕你没被照顾好,所以心里一边替你着急,一边也乐得你不会说话。因为有个有问题的儿子,我就可以有借口赖在家里不上班,全职伺候你。我对自己和对别人,就都有了一个合理的交代。我是逃兵,是缩头乌龟,是自私鬼,是变态,毛毛,从今天开始,我再不逼你学习说话了。
她又把自己反复检讨剖析了大约几十遍,意思都差不多,说绝不再说出那句“不许跟读”。
下午四点刚过,窗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母亲突然不说话,停了好几分钟。我假装看着小人书,耳朵却跟她一起聆听窗外各种市声。由于窗户紧闭,再加上家里长期充斥着母亲的声音,窗外的一切声音竟显出一种奇怪的陌生。我仔细听着,母亲却突然又开口了,这次她说的话,差点把我吓得从床上滚下来。
母亲说:“毛毛,别怪妈妈心重,自己不快活,搞得你也不得安生。其实妈妈也知道,这个世界不过是幻景儿,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甚至把它比喻成一个程序,一个游戏都不为过,我们都只是扮演其中一个角色,不小心就当真了。毛毛,妈妈也算知识分子,也知道不管怎样过都只几十年,繁华冷清都将消失,妈也想看开,想简单清贫宁静,不与家内家外任何人争。妈过去怀上你之前,也常跟同事一起去上禅修课,听法师开示,现在,妈妈为啥由着性子,越来越跟这个世界斗争了,妈都是为了你呀。妈可以看开,可妈要是一看开了,弱了,啥都放得下了,毛毛呀,你就要受苦了。这个世界人挤人的,人轧人的,妈妈不钻进世俗里做俗人,为你撑起一片天空,你以后辛苦啊。毛毛,妈妈不要宁静,不要安详,不要超脱,不要智慧,啥都不要了,只想用全身心的庸俗生活,换来你一点点宁静超脱足矣。”
她凑过来亲了我一口,声音哑了下来:“宝贝,为了你,给我神仙的位子也不要。”
原来她非常清楚,她几乎就快要靠近我传达的秘密了。也可以说,尽管她还离着十万八千里,但她的大方向是对的。又原来,一切爱恨情仇,大起大落的心绪,把自己搞成产后抑郁症等,都是她自个儿乐意选择的。为了一种名叫“爱”的东西,她情愿杂草丛生过一辈子,也不做一毛不长的圣山。我又想哭了,但她没给我机会,却把之前说过的所有,又翻来覆去说了几遍。其间有不少悖论,不少经不起推敲的地方,但我已经无心理会了。
也许我只应把它们看成语言,除此而外,什么都不是。
我几睡几醒,熬到十一点左右,父亲终于回来了。 八
父亲回来时,我已经睡够了,反常地清醒。我扑过去,要他抱,他却蜻蜓点水地敷衍一下,就去浴室洗澡了。母亲在半明半暗的客厅中阴阴看着这一切。父亲对我的冷淡令她气得咬牙。
她假装平静地等待父亲先出招,积累一天的能量才可以彻底宣泄,可父亲出来后显得很淡然,一边用浴巾擦着身子,一边走向卧室,自个儿睡起觉来,完全没提白天家里发生的一切。
母亲带着我在客厅看了会儿电视,就把我抱到另外一个房间,哄着睡了。半夜一两点的时候,我却突然听到母亲在隔壁用脏话使劲儿骂父亲。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而且听来听去,除了脏话,并无具体内容,父亲却一声不吭。
我跑了过去,推开门看着他们。台灯亮着;母亲坐在床上,盘腿骂人,墙上影子硕大而夸张,更显凶厉;父亲侧卧着,背对母亲,假装小寐。我“嘚嘚”跑到床边。父亲感觉了我的到来,赶紧起身,要抱我,母亲却一下扑过去扯开,不许他抱。她说从此后,我们母子跟父亲家没有任何关系了。
她最近一年说话总是很狠,有时甚至说,我迟早要用刀把你们全家砍成肉末。父亲从不理会她这些话。但这次,可能因为奶奶投诉了什么的缘故,父亲终于恼了,怒吼了一声,喊着母亲的学名说:“张小芬,够了!你白天干的事,我回来一句没说,结果呢,你还大吵大闹半天。你究竟什么意思?要是有病,就去看。”
一听“有病”,我妈彻底怒了,她扑过去,把拳头直接打在父亲的胸脯上,说你妈才有病,你全家才有病!父亲看起来也不想忍耐了,红着眼,紧紧抓住母亲的手,令她无法动弹,仿佛要打架。母亲情急中,一边伸出脚,试图踢父亲的,一边往父亲脸上吐唾沫。父亲躲避着,野兽般低吼了一声,看起来像有无数能量在风云聚合。我为了保护母亲,突然“哇哇”大哭起来。父亲看了我一眼,心软了,头顶能量慢慢消散,放了母亲,却一溜滑下地,穿好衣服,拿上包,一个人跑出门去。
母亲对着外面使劲诅咒父亲出去即被汽车轧死。她哔哔啵啵骂了好半天,终于累了,便走过去把大门下了保险,又把我抱上床,轻轻拍着,不说话,直流泪。
我睡不着。母亲把灯全部关了,我在黑暗中也睡不着。我不明白今天发生的一切是为了什么。这一家人,既不争财产,也不争做家务什么的,为啥完全无法相处?
难道这就是人的生活?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九
父亲两天没回来,母亲显得很沉默,竟然忘了教我说话,屋子里一切都显得悄悄的,隔窗的汽车声遥如星际。她更加精细地照顾我,连一向嫌麻烦,几月难得给我做一次的肝糕竹荪汤、鸡豆花什么的,都把菜谱搜罗出来,摆在案板上,非常耐心地边看边做,然后又慢慢喂我,不让我自己吃。她好像沉迷在了生活的细枝末节上,甚至剁肉的时候,脸上都闪烁着一种貌似圣洁的光辉。
连她自个儿的头发皮肤,自父亲走后这两天,也打理得格外清洁滋润,每天除了洗头洗澡,还做一次面膜。她甚至放上班得瑞的轻音乐,与之前狂暴的她,判若两人。人类真奇怪,难道他们的心装在过山车上?
她做事时,把我安排在沙发、地板或者床上,自个儿玩耍,我也趁此机会整理了一下头绪。掐指一算时间,我已经绝望了,在我变成一个真正的人类之前,那些秘密已经迅疾地离我远去。
千万年来无有一个信使成功,或许有的成功了,地球上也无人肯信。是啊,即便彼此能沟通,即便信了我,他们又如何能完全彻底地体悟到那种高于他们的、不可思议的智慧。
罢罢罢,也许所有婴儿都跟我一样,最初雄心万丈,理直气壮,哭声高亢,后来无数次碰壁,慢慢便有了自知之明,开始归顺人类的一切规矩训练自己,低声敛气。
我开始决定放弃秘密传递,认命地以人的身份在地球上混一辈子。
我站起来,慢慢走到在卫生间为我洗衣服的母亲身后,鼓足勇气,要把那一声“妈妈”提前喊出来。为了此刻凄楚无援的她,我再不愿意多做几天天使。
我张开嘴,运好气,嘴唇相碰刚要喊出来,小芬却早已感觉我的到来。她转过头,迅速起身洗干净手,把我拉到客厅,说:“不要去厕所,空气不好。”她说完便喋喋不休向我倾诉起来,她说:“毛毛,我想好了,你父亲这样绝情,竟然喊出了我的全名(天,绝情原来指的是喊全名,我很不明白),我俩单独过也没关系。我承认,妈妈上班有些年头,爱买时装化妆品爱出去玩儿,的确没存下什么钱,要是离婚,我们要了抚养费也没有房子住,你奶奶绝对不会同意把房子给我们。即便抚养费给一千五一个月,我们租了房子也没有生活费了。咋办呢,毛毛,有些女人若像我这样没有经济能力,就选择净身出户,把孩子留给婆家。毛毛,你奶奶,甚至你爸爸,不知会有多高兴我也这样选择,可是,我绝不会这样选择。毛毛,我不是跟他们治气,是真的不能没有你。毛毛,你相信吗,自从有了你以后,我感觉整个世界加起来,都没有你重要。妈妈,妈妈随时可以为你付出生命,又怎么不能为了你暂时忍受家人的欺负呢?!”
她蹲在我面前,眼睛深望着我,一口气说出这么多,令我喉咙里“妈妈”两个字被活活吓了回去。我看见她眼睛里似乎有点泪水,这些语言正是她沉默两天,细细做事两天的思考结晶,我琢磨着,她是要向父亲和奶奶低头了?
我高兴地张开嘴,想喊出“妈妈”来鼓励她,想为了这份情,废掉我所有智慧,从一个一岁孩子的智商,重新开始认识这个世界,又如何。
没想到她一说完,又完全不给我开口的机会,“嚯”地站起来,进屋拿出自己手机,开始拨打父亲的号码。那边一直没人接,母亲听着话筒,眉头皱着,表情很严肃,偶尔还转头用手指和眼色向我示意“不许出声”,其实我一声没吭。
母亲继续拨打。第二第三次,还是无人接听,第四次时,父亲那边却把电话挂断了。原来,他是故意不接听的,还在生妻子的气。母亲突然明白过来,气得挂了机,立马抱起我说:“走,我们去银行,找他行长评评理!”
那是三伏天下午两点过,日头白晃晃的,那个人类的小身子拖累着我,几欲晕眩恶心。为了配合母亲,我不表现出来,咬牙挺着。坐空调半失灵的公汽,闻人堆里浓烈的汗腥味,偶尔也任一些脏手在我脸上捏捏,听几句无意义的恭维话。我只感到头晕。婴幼儿的身体,依然是世间最脆弱的东西,比不上一只小鸡小鸭。唉。
下了车去往父亲银行,还有一段五六百米的人行道,幸好有法桐遮荫,没带伞的我们勉强能熬过去。我和母亲的脸都红红的,浑身汗水湿透了。她抱着我走了百来米,突然停下来,走到旁边小卖部买了瓶冰汽水,打开与我分着喝。我喝了几口,舒坦了些,再次想到那个喊“妈妈”的事。我想我一喊“妈妈”,她因为高兴,去银行跟父亲交涉时,说不定能少些恶言恶语。
但我无法确定,这声一喊出口,我智力飞泻之后,眼中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我变成人后还能帮到她,帮到我的母亲小芬半点吗?
远处有蝉尖利地鸣叫,划破了车水马龙的众声部。我想这个宇宙中,最无能的就是无能啊。我马上就要从一种无能,转变成另一种无能。真哀伤。
母亲看我呆呆想问题,就把我带到树荫下,放地上,蹲下来跟我说话:“毛毛,妈妈刚才在小卖部的玻璃柜里看见自己蓬头垢面的,又穿着棉绸孕妇裙跑了出来。毛毛,你爸爸最近在跟人竞争主任的位子,要是争上了,工资可以翻一倍,以后还可以买二手车,星期天送你去动物园玩儿。我们要是一去闹,造成了坏影响,他若提拔不上,你以后也可怜。毛毛,妈妈为了你,决定把这口气忍了。”
我使劲点头,想她恐怕也没什么抑郁症,心里明白着呢,不过仗着父亲一贯性格软弱,不依不饶要个说法罢了。她高兴地亲我一下,说:“宝贝,你真是天使,啥都懂,智商太高了。走,今儿高兴,买件衣服去。”
她说着就把我往几十米之外的一家时装店里抱,选了件A字形的,能掩盖她肥胖身躯的时装裙,花掉了四百八十元。衣服令她渐渐高兴起来,我却困死了,不停打呵欠。我以为可以回家睡觉了,没想到,她却把我带往了另一个地方。 十
走进凉爽的大厅时,我还没明白到了哪里。我的头很晕,估计有点中暑了。母亲与前台美女交谈时,我才看清后面墙上金丝绒打底镶着几个镀金大字:章丁育婴中心。
母亲清清嗓子,怯怯道:“请问,章丁在吗?”前台美女警惕地抬起眼,迟疑了一下,说:“请问女士要给宝贝报名吗?”“哦,是的,是想报名。请问章丁的办公室在几楼?”
前台美女更显得警惕了,脸也不自觉绷得更紧,她说:“若是参加学习课程,没必要找章先生。他不管这些。要不,您先去那边沙发坐坐,我马上把各种课程套餐找给您看。我们最近有一款短期的在搞活动,您可以先试试,好的话以后再买中长期的。这款就是针对一岁左右宝宝的,包括语言运动等多方面能力的培养,还认几十个简单的字。”
母亲打断了她:“我是章丁的同学,找他有点私事。”
前台美女加倍警惕了:“哦,是同学啊,您可以直接打他手机嘛。”
“我没有……”母亲脸红了。
前台美女扬起长长的假睫毛,深深看了一眼母亲,又看了看我,吸口气,慢慢说:“我们也没有章先生的手机,但我可以帮您转告。”她拿出一支笔,一个本子说:“麻烦您在本子上登记下姓名和电话号码,我会把这个转告给章先生的。”
母亲犹豫了一下,把我放在地上,拿过纸笔,正要写姓名和电话,突然想起了什么,有点生气地问前台:“那为何现在不问,要等我走后才转告呢?”
前台看母亲生气了,也怔了一下,半晌才嗫嚅说:“找章先生打折的熟人很多,所以后来就有了这个规定。我也没办法。”
母亲一听,就把本子和笔一杵,从地上抱起我,哼了声,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出门时我转头看了眼前台,她们继续埋头忙自己的事,神态安闲,没人因为母亲的不到不安。显见的,一切都是章丁的授意,这个城市该有他手机号的人都有了,不包括他曾经热切追求过的小芬。我猜母亲并没有打折的想法,一千多元一期的课程,若为打折她不会刻意去买件四百八的衣服,我猜她只想跟章丁叙叙旧,比如投诉下我父亲什么的。
母亲回家后,更加沉默了,几乎一言不发,也不看我。我也不想搅扰她,除非我那小身子渴了饿了,要撒要拉了。我一直半躺在卧室里,时玩时睡的,母亲则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呆呆面对未开的电视,不知想些什么。
到了七点左右,父亲却突然回来了,我咿咿呀呀扑过去。父亲用胡子使劲儿扎我,我咯咯大笑。两天没用电动刮胡刀,他从小白脸变成络腮胡了,真有趣。
父亲把我抱到母亲面前,讨好地笑了一下,母亲没有理他,却把电视打开,热热闹闹自个儿看了起来。母亲整晚都在看电视,既不管我,也不给父亲做饭,父亲只好笨拙地一点点完成母亲平时做的一切,包括给我洗澡。洗澡时,他一边撩水一边咯吱我,好像要故意弄出点家庭气氛似的,我高兴得差点喊他“爸爸”,把我金贵的从天使到人的转变瞬间奉献给他——几欲喊出,又总觉得这应该是属于母亲的。
我正在犹豫喊不喊,母亲却突然推开厕所的门,厉声说:“你把他逗兴奋了,等会儿怎么睡觉!”父亲和我都吓了一跳。母亲说完,“砰”地关上厕所门,又去看电视了。父亲和我接下来都不敢再发出声音了。
八点半我迷糊了,似睡非睡中听见父亲在床边哀求母亲:“看在毛毛的份上,别闹了。过去的事都不提了,好不好?”不知母亲是怎样回答的,我瞬间就沉睡了过去。 十一
接下来的日子非常平静,既无吵架,也无离家出走,更没人提起包含有奶奶的过去,但我还是看出了些许不妥。母亲没有倒计时了,也没教我说话,更没趁教我说话喋喋不休倾诉一切临时冒出的念头;自从父亲奶奶再次引发家庭矛盾,再加章丁之旅后,母亲变得很沉默了,而且,跟父亲说话略显客气,不骂他,也不命令他,做派犹如银行里不卑不亢的柜员。
不想有天上午,母亲突然又开口对我大说特说了:“毛毛,你马上就要过一岁了。我绝不会让奶奶给你摆酒席,哼,他们家的人,我看着就厌烦。当然,人家可能根本就忘记你生日了。你爸爸,更别指望,一个乌龟王八蛋,啥都不是。我想了,要借此机会把我的旧同事请来聚聚,趁此机会了解下外面的情况。洞中两年,世上千载,再不跟他们沟通一下,我都成古代人了。”
母亲说完就去翻通讯簿,一上午都在那里淅淅沥沥打电话。因是上班时间,又加不少人手机变动并未通知她,看起来请客并不顺利。有个她当年的副手刘大致,竟打了七八遍没人接手机,用了前单位座机号码,追了几个办公室才找到。母亲联系上的几个前同事都找借口婉拒了宴请,只有刘大致一个人愿意来。
我的生日在下个星期二,母亲为了就刘大致的时间,把生日酒安排在了星期天中午。“提前过生日是昌城的老习惯,再说,星期天正好你爸爸去外地开会,没他打搅最好。”母亲对我说。我假装听不懂,没有反应。
星期天在母亲掰着指头的唠叨与等待中很快到来了,她在离家一里多的四通八达火锅店订了个小雅间,提前半个小时带我去等着刘大致。
到了十二点半,也就是比约定时间晚半个小时,刘大致才来了,并且忘记跟等他一个小时的我们道歉,只抽出游戏房里娃娃机铁爪抓出的绒布兔子一个,在我眼前抖着,说:“宝贝,生日快乐。”母亲代替我说了谢谢,说孩子还不会说话呢。刘大致听了,也未像别人那样表示惊讶,也未继续追问下去,反而转了话头,谈起四通八达火锅店的口味来。他胖胖的,白白的,长着一个笑模样,一看就是和事佬,怪不得母亲的旧同事只他一人来赴宴。照母亲在家里的说法,其他人都“人走茶凉了”。
“想当初,我可是单位的红人,谁不敬我三分?”母亲那时说完,又恶狠狠补充了一句。
刘大致叔叔跟母亲的谈话再次证明了这一点,他们一边吃火锅,一边回忆过去,全是母亲多么风光的事。它们并没直接被说出来,而是母亲用语言诱使刘叔叔说出来,但刘叔叔一说,母亲又反驳,自谦。人类真是很奇怪。
比如母亲道:“胡蓉也真是的,我对她还不好么,每次加工资都有她,一次给她加五百,现在还请不动她了。”刘叔叔不做评价,却恭维说:“是啊,你那时真是位高权重,把人力资源和办公室的工作全抓了。”母亲就赶紧打断他说:“都是打工的,别这样说。”说完顺眼瞄了下端菜进来的服务员,脸红润润的。
他们一边烫着食物,一边按照“母亲委婉提起‘当年勇’——刘叔叔证明给谁听似的大肆恭维(大多数时候房里没有服务员,只有我)——母亲又彻底否定”的模式一句递一句说下去。面前摆了盘花花绿绿的安抚蛋糕,我用塑料叉子慢慢对付着,他们自顾自说自吃,完全没再提生日一事,也不理我。到了后来,母亲开始试探刘叔叔,前单位的人动格局如何,以及她有没有可能再次回去。
刘叔叔瞬间一收笑容,变得谨慎了,咳嗽几声才说:“我回去帮你探听下。”在之前的谈话中,我已经知道,母亲走后这两年,刘叔叔已经在母亲的位子上扎下根来,招个人进去,应该不是难事,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迟疑。
母亲想了想,也不怕丢脸了,直接说:“我可以从你的副手干起嘛。”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折煞我了。”刘叔叔赶紧说,但他接下来却透露,公司里的老总和副总都换了,现在人事大权都集中在新老总手里,下面的中层干部几乎就是摆设了。刘叔叔说完,开始诉起苦来,一开口,竟比母亲还啰嗦,不少话反复讲几遍。怪不得母亲在家里放下刘叔叔电话时,对我说:“你刘叔是个精细人,买条裤子会跑八趟商场,直到买到最低折扣为止。”
火锅边的母亲几乎被剥夺了说话权利,刘叔叔真是滔滔不绝,好像需要帮助的是他而不是我母亲。他说:“小芬,做女人真好啊,可以回家生孩子,可以被人养着。男人就不行了,永远得硬着头皮在外打拼。若有可能,我愿跟你无条件对换。”母亲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不停地安慰他想开点。坚持,坚持,为了挚爱的亲人,坚持战斗。母亲沉浸在刘叔的痛苦中,把自己的初衷完全忘记了。我趁此机会溜下桌子,跑到大堂里,在人的丛林里穿梭,任那些滚烫的火锅盆在我头上递来递去。
没人理睬我,大家都在忙着吃喝,忙着说话,或者忙着伺候吃喝。我看到明晃晃的门口出现了一块明晃晃的姜黄,突然想起来,这种东西叫袈裟,穿在一种名叫僧人的人身上。据说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最有可能理解我要传达的秘密。
我盘着不听话的软软的小脚,磕磕碰碰奔着那和尚去了。 十二
那天气温不高,只有二十八九度的样子,我跟着和尚追了十几米,就看见他拐进了旁边的小巷。我追到小巷头,看到里面很清静,几无人影,中间有个小小的烟酒铺子,一位姑娘坐在那里,翘着二郎腿,吹着电扇。
和尚走了过去,不知说些什么,姑娘起身走进去,拿十块钱出来递给他。和尚深深鞠躬,又在说什么,我听不清,赶紧走了过去。他们没管我,继续在说话。
和尚说:“女施主心肠这么好,可愿小僧给你占上一卦。”姑娘立马欢呼起来,好呀好呀,我最喜欢算命了。和尚听了,便命她拿出一碗水,用手指蘸着,悄悄写下自己想要问的事。姑娘把水端进柜台,不知写着什么,一会儿把几乎全干的纸递给了和尚。和尚掏出个打火机,一下把纸点着了,纸却没烧坏,上面还显示出一个名字“杨勇”。“杨勇是谁?”和尚惊讶地问。姑娘害羞地低了头,不回答。和尚也就不再追问,只说女施主啊,看起来此人有大难啊。姑娘惊得立马问什么大难?
我正听得有味,一只手却把我一抓。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传达室严婆婆的老脸杵在了眼睛面前。她吃力地蹲着问我怎么在这里?我不回答,她就反复问,问我妈妈在哪里?我当然不会把我的语言处女秀献给她,只好睁着眼睛干望她。旁边头顶上的和尚和姑娘也无心管我们,已经在商量如何去五台山为那个杨勇消灾了。和尚叫姑娘不要惊动家人,以免消灾失灵。他要她立马关了铺子跟他走,我转头瞄姑娘,她看起来有点狐疑,沉吟着不答应。
我正瞄得痴,严婆婆却一把抱起我,直往我家走去。我家住在两栋旧楼圈成的一个院子里,严婆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守在门卫室。
严婆婆先去按了我家的门铃,没有动静,又问了旁边坐着玩儿的人,知不知道我妈的手机,大家都说不知,严婆婆就把我放进门房旁边那个藤条圈椅说:“毛毛,那你就安心在这里等妈妈。”我点点头,很乖地坐在了那里面,伸手接了严婆婆递过来的气球。她说是别的孩子掉在这里的。
等了好一会儿,母亲还没回来,我丢了气球,想梭下椅子,直接去四通八达火锅店找她,没想到严婆婆一把把我抓住按回,威胁说:“乖乖坐着,不许乱跑,外面有坏人。”
晨雨后的夏日午间,微风习习,挺适合睡觉的,不一会儿,我就流着口水,在圈椅里睡了过去,严婆婆和别人高声武气的聊天声,根本影响不了我。
梦中的我并不知道,母亲那几个小时因为我的失踪,几乎疯狂。她丢下被服务员拦着买单的刘大致叔叔,一个人冲上大街,到处狂喊我的名字,几次三番差点被车碾压。泪流满面的她被交警拉到旁边狠狠教训,并在对方了解情况后,被告知现在最该做的是立马报警,然后通知亲友分赴昌城所有长途汽车站、火车站、码头和机场。
母亲颤抖着手指,拨通了正在外地接受升职集训的父亲以及同样在外地出差的表姨的电话,又不假思索地,一一打响奶奶以及奶奶家族所有本地成年亲戚,忍受着他们恶毒的斥骂,低声下气求他们去不同的地方拦截人贩子。
她突然发现自己没有一个朋友可求。
这些事情都是我在他们后来的叙述中听到的,实际上直到晚上十点,我都一直呆在严婆婆身边,吃她的,喝她的,睡她值班的床铺,听她唠叨了无数次:“怪我啊都怪我,怪我座机一直没搞来电显示,怪我平时没把住户的单位和手机记下。好在他们都有门房电话,十点关门前,晚回来的人总会给我留话的。”
果然,从外地赶回来的父亲一下飞机就给严婆婆打来了电话,要她留门。严婆婆一在电话里听到是他,就连珠炮地骂他们不负责任,不配做父母,骂完了才告诉我父亲,我在门房值班室好好的。
夜里快十点,我的父母和奶奶轰隆隆集体赶了回来。抢我一样把我分别往怀里搂。母亲还“砰嗵”一声跟严婆婆跪下,磕了个响头,然后,他们三个人嚎啕大哭,不能自已。严婆婆和旁观的人见了,也一个劲儿抹眼泪。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对于他们来说这么重要。
我很惊讶,他们回家后一直在说,如果我真的走丢了,他们都打算去死掉——难道人类活着就是为了一个小孩子?
一晃快十二点了,他们却还惊魂未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相互拼命诉说,围在床边看着我,碰头对彼此寻找细节,像一群神经失常的孩子。我困死了,瞌睡似乎像座大山,要压倒一切。我扛不住了啊,扛不住了——什么秘密不秘密都是扯淡,一万个宇宙都比不上一个小身子的舒服重要。我转过头,不耐烦地尖叫一声:“妈妈别吵。”我喊完,就在床上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