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中文期刊网精心挑选了咱这一家子范文供你参考和学习,希望我们的参考范文能激发你的文章创作灵感,欢迎阅读。
咱这一家子范文1
骨病杂症包治 见效快称一绝
“郁鑫膏”的神奇之处在于:对正在发病的疼痛3-5分钟见效。免费试用,三贴无效可退货。风湿、类风湿、颈椎病、肩周炎、腰间盘、滑膜炎、骨质增生、跌打损伤、网球肘、四肢麻木、腱鞘炎、关节炎、骨股头坏死等骨关节疾病,哮喘、乳腺炎、胆囊炎、前列腺炎、痔疮、痛经、腮腺炎、淋巴腺炎、鼻炎、牙痛、胃寒、胃胀等二十多种疼痛都有神奇疗效。甚至是腰间盘突出压迫坐骨神经痛的,哪怕是抬着或搀着进店的患者,在穴位上组合贴上膏药10分钟后,便可自行走出店门。这样的案例,翻开“郁鑫堂”总部的登记档案比比皆是。“郁鑫膏”源自古法秘方,纯天然中草药提纯精制,贴上后无灼热感、针刺感,和那种贴上火烧火燎的江湖膏药完全是两码事。
摆摊日赚六百 边旅游边赚钱
长春的高先生没退休前,就兼职开了个小店经销郁鑫膏。由于疗效好,拥有大批的回头客,高先生收入颇丰。去年,高先生正式办理了退休手续。退休后的高先生想带着老伴和儿孙到海南三亚去度个假,打算过完年开春天气转暖再回东北。度假的时光特别闲适,高先生觉得:如果将郁鑫膏拿到海南来卖,说不定也能赚钱,这样度假赚钱两不耽误,岂不是两全齐美的好事。
高先生打电话给郁鑫医药公司,得知三亚地区暂时没有总后,便申请了临时经销权。高先生在海南没有店,他发现公园、海滩众多,所以就趁一早一晚,摆摊卖起了郁鑫膏。由于高先生执行免费体验的营销政策,所以别看摆地摊零售,每次摊位前都围满了人。因为无效可退,销售非常火爆,每天至少能收入六七百元。见此情景,高先生不但马上打电话给公司报喜,同时也诚意建议广大经销商,学会灵活经营,使郁鑫膏药发挥其更大的财富优势。
通告:2013年4月1日起,“郁鑫膏”全面调价,每袋上调为60元。
长春市郁鑫医药有限公司
地址:长春市朝阳区普庆路109号
网址:
电话:0431-81006797 15044125713
13844805084
农行卡号:62284 8053 06219 91617 毛国锋 邮政卡号:62109 8240 00066 87688 衣玲
链接:千锤堂远红外筋骨痛可贴全国统一零售价;二代产品每袋60元(10贴);谢绝讲价。
个人用户:满300元免费邮寄。(三贴无效,剩货包退)体验用户:满600元另赠送600元产品,免费邮寄。
咱这一家子范文2
人物: 李奶奶(建厂局老员工) 郝有才(在某一项目任书记,为李奶奶的女婿) 小丽(郝有才老婆,李奶奶女儿,)
李奶奶: (提菜篮子上场) 老太太我今年58,年轻的时候是建厂局一朵花,老来孩子天南海北都不在家,今儿早晨门前的喜鹊叫喳喳,为啥?。。。。。。就不告诉你们。
郝: ( 上场) 上班这一天其实可短可短了
电脑一开一关,一天过去了。
电脑再一开一关,又一天过去了。
上班这一天最痛苦的是,上班时领导说干完这些就没有活了,快下班了,又来活了。。。。。
上班这一天最最最痛苦的事儿是啥,你晓得嘛?就是“下班了,活还没干完!”
上班这一天最最最痛苦的事是啥就是出差刚回来,还要去单位加班呢(电话响)媳妇又来电话了。。。。。。
(接电话)喂,小丽啊,
(上场)小丽: 到哪了?今天好容易回家看咱妈一次,你可别迟到了!还有,我要跟你说说咱儿子开家长会的事情。
郝: 好好好,我刚刚下了动车,就快到门口了。不过,小丽,今天看完妈我还得回单位加班。临时有个稿子要写。
小丽: 啊?又加班啊。那你一定先过来陪完我妈。
郝: 好好好好好
小丽: 那你一定要好好管管咱儿子。
郝: 行行行行行。
小丽: 你保证
郝: 我保证
小丽: 你发誓
(到门口,刚好看见小丽)
郝(在小丽面前举起拿着电话的手): 我发誓
小丽: (拍拍郝肩膀的灰尘,爱怜状)郝同志,上班也不在单位呆着,成天出差!?你不怕现在那个时髦病找上你?这猪流感呀,真讨厌,世界范围在泛滥,杞人忧天非人愿,提前预防很关键。勤洗手、多锻炼,没事别在外面转;多喝水、保睡眠,别在外面乱吃饭(杵郝有才脑门)
郝: 领导,得令!想抱小丽
小丽推开:少拥抱,慎接吻,实在想得受不了,抛个媚眼就拉倒!
(郝一脸无辜和无奈)
进屋,小丽:妈,我和有才来了。
李奶奶出屋:(系围裙,擦手)有才啊,你可回来了。你们那曲那项目现在怎么样了?
郝有才:妈,最近不太好,又遇到好多问题,不过,都能克服的,咱们铁路青年突击队的传统嘛,专啃硬骨头!
李奶奶:小丽今儿我外孙子咋没来呢?
小丽:他在学校上培训班呢。哼,别提他了,我今开家长会去了,气死了。妈,你听听,听听我给你讲讲你的大宝贝外孙在学校有什么事迹。
李奶奶: 咋了,我大外孙子郝帅咋了?
小丽(对郝): 当初还说什么你叫郝有才,生个儿子叫好帅,别人见到你的时候,就可以说:郝有才,你真是郝帅的爸爸啊!哼,满足虚荣心也不是这么满足的,我看你现在不是郝帅的爸爸了,你是郝笨的爸爸。
郝有才:那你就是好笨的妈妈。。。。。。
小丽:行了,别讨厌了。就是你工作这么忙,常出差,把孩子丢我一个人。
(转头对李奶奶): 妈,你知道不,上课的时候啊,老师让用况且造句,你知道郝帅怎么回答的吗?迎面过来一辆火车,况且况且。。。。。(加手势)
李奶奶大笑: 瞧瞧,瞧瞧咱这亲孙子,不愧是我们铁路子弟啊,上课造句都能想到火车。
小丽: 还有呢!这有一次啊,老师带着他们去野外作自然实践课。老师问:“同学们,你们知道如何识别风向吗?”班里的一个小女孩说:捡一片 东西往空中一抛,看它往那边飘,不就知道了吗。”
郝有才: 哈哈,这好像是新段子哦。。。。。。
小丽瞪他,接着说:老师又问“那还有哪位同学愿意再给大家示范一下,看看现在刮的是什么风?”郝帅自告奋勇说他愿意,结果他从地上捡起半块砖头向空中抛去……报告老师,现在刮的是上下风!”
李奶奶笑: 哈哈,我这调皮孙子,他又逗老师玩,这也不是第一次气老师了。
郝笑: 哈哈,我看我的儿子应该叫郝雷人啊!!!!现在的孩子啊,处在一个信息化高度发展的社会,接触面太多,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他们从哪学来的,不像我们那会,快二十了还楞乎乎一个。
小丽: 你还好意思说啊。。。。。。跟我结婚那会还说没见过玫瑰!?
李奶奶: 嘿嘿,这也挺好,说明我们这女婿老实啊!——哎呦,我该炒菜去了,今儿啊,都是你们爱吃的菜。
小丽: 妈,别做了,我们也要早点回家,回头还得要去学校接郝帅去。
李奶奶: 我说你们啊,该放手就放手就放手吧。别整天瞎折腾了。
小丽: 妈,这孩子自控力差。还是要看着。。。。 再说,郝有才今天也要加班呢。
李奶奶: 你加啥班啊?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还不好好歇着?
郝: 妈,是这么回事。为了迎接建国六十周年,中铁建工集团团委有个征文比赛,我们单位领导让我写一个有代表性的中铁人家庭的稿子。这家庭生活的变化小可以反应出几代铁路子弟的变化,大也可以反应到国家人民生活水平的变化。我正发愁,想去网上搜集点资料呢。
小丽: 那你上网上找什么啊?咱集团那么多前辈呢,那么多事迹呢,人家领导让要你写,肯定是让你写真人真事,真情实感。你还专往反道上走,又想弄一些假大空虚的东西。
李奶奶: 是啊,有才啊,你想收集啥素材,看看我能提供点不。
郝有才(拍脑门) :对呀,妈您看我这糊涂的。我咋就没想到呢。
小丽: 你的脑袋从来都是进水的,就是因为水太多,脑袋太沉,才把腿压短的。
郝有才: 你啊,就是话太多,才长那么大的嘴的。
小丽(生气起身想走)
郝有才(拉衣角)行行行,我错了,老婆你别走,跟我一起采访一下妈啊。妈,那您跟我们讲讲。
李奶奶:那,我爸我妈那一代啊。从小就是受罪的命!小时睡过山洞、吃过树皮,看过日本鬼子的飞机,摸过的马腿!大了干过生产队,冲锋陷阵,可肚子从来就没有饱过,花衣裳就从没有穿过!53年,成立了建厂局,我爸我妈就在建厂局干,两个人也没个安定,一直就是在外跑来跑去的。
小丽:妈,原来你从小就东奔西跑的啊。
李奶奶:是啊,现在不是说什么北漂嘛,我啊,就是个中国漂。
小丽:是不是飘着飘着就飘到我爸身边了。
郝有才:(唱)天上掉下个李妹妹。。。
李奶奶:那必须要刮上下风,我才能从天上漂下来呢。
三人同时笑
郝有才:老婆,那妈那一代的事情你也讲讲。
小丽:我可没妈了解的那么多。我啊,就记着从小就四处跑,到那里上学都是新生。倒是有一点,同学们说方言,我去哪都是普通话。嘿嘿,咱这普通话还是倍受欢迎呢,我也是用着动听的
普通话迷倒不少男生呢。郝有才:行啦,行啦,现在哪的教师讲课都要求普通话,孩子从幼儿园就开始学英语了,你比吗?
李奶奶: 我就更不跟你们比了,我就等着这个世界都流行唐山话了。
对郝:对了,有才,那动车咋样?听说一趟厕所的功夫,就从北京到天津了?
郝:哈哈,确实特别快。而且北京南站和天津站还很漂亮呢。
李奶奶:真是社会好了,我们那会打电话坐火车都特费劲。
小丽:妈,现在您不是好了吗,单位的退休金拿着,领导整天关心着,电话随时打,想我们了,还可以上网视频连线,吃的也好了,给你大鱼大肉你都不爱吃了。
李奶奶:是啊,我整天啊在电视上看见老年人的饮食养生,把那健康食谱都贴冰箱上了。
说起来看电视,小丽,记得不?那时候整天跑老远去看《射雕英雄传》
郝有才:这个,我记得,一屋子一堆人,就一个台,还看得不亦乐乎。那时候想,要是自己有个大彩电该有多好。
小丽:现在梦想实现了吧?咱家有两,一人一个,谁也别和谁抢台。
李奶奶:唉,现在我不漂了,你们又开始飘了。我就只能整天在家抱着大彩电了。它就是我的老伴啊。谁叫你爸走得早。。。。。。。
小丽:这人生就是捉弄人啊,想要在一起的时候,没有时间,有时间了,人又不在了。
李奶奶:所以啊,我总是劝有才你两好好过日子,别天天瞎吵吵。
郝有才:还是妈明理(嬉皮笑脸)
(继续问):妈,干这行,后悔不?
李奶奶: 后悔啥啊?我要后悔,你们几个还能在这儿呆着?我觉得挺好的呀,全国各地到处旅游,跑了大半辈子,大半个中国我可逛完了啊。
郝:是不是到哪看到自己单位建设的东西都感觉特别亲?
李:恩,,那种感觉啊,是越老越强烈啊,
小丽:我们不老也强烈。
李:有才啊,有时间带着我到南站看看去。噢,还有,还有,我也要上去看看那高原第一车站。再看看那曲那群累死累活的孩子们。哎,心疼呀。
小丽接: 妈,您这人退休了,可这心还给建厂局操着呢,不过,您这么大年纪了可别,这一上高原。。。。。上去就下不来了。
李奶奶瞪她: 哼,我身子好着呢。你们看看,(站起来)再说了,现在金融危机了,你看那失业率高的,我看新闻了,咱国家4万亿工程建设计划中,铁路部门是重头戏啊,我就认为,这找工作就要 找‘铁公鸡’嘛最吃香。
小丽: 妈,什么是铁公鸡啊?
李奶奶: 就是铁路、公路、基础设施建设啊,哈哈,你们啊,还没我这老太婆时髦呢。
小丽: 哦,看来您是早有预谋啊,当初他追我那会,我说不找我们这样铁路部门的,没钱还辛苦,你还整天胳膊肘往外拐来帮他。
郝: 是啊,你一直就希望我把粪土变黄金,可是我一直希望你视黄金如粪土。
李奶奶: 小丽啊,这活到我这么大岁数啊,你就明白了,要那么多钱啥用啊?带到棺材里不成?我觉得啊,还是精神上富裕了好。。。
小丽: 哼,看把您高尚的。妈,那跟您商量个事,把您的钱给我,让我一个人承担痛苦吧!我虽然做不了有钱人的后代,但我一定要做有钱人的祖宗。
李奶奶: 哈哈哈哈,你这孩子,还是那么嘴硬,当初还不是你自己看上他工作认真,人踏实,会关心人了?这就是我们建厂局的小伙子吸引人的地方,大伙说,是不是啊?
郝: 告诉大家对付女人的独门秘籍吧。一、脸皮一定要厚,要越挫越勇,忍无可忍,请重新再忍!当初,我追她,你们知道他说什么不?
李奶奶: 说啥呢?
郝: 土木土木又土又木,不行!
小丽: 你活该!(甜蜜状)
李奶奶:后来呢?后
郝:后来,我说,我们还搞给排水呢,对待女人能温柔似水呢,我们还搞电呢,在单位冲完电回家还可以使劲放电呢。
反正我还是坚持下来了。这追女人,就是像挂qq一样,坚持久了,肯定能变成太阳。
李奶奶:这嘴真贫。
郝: 对,妈,您老说对了,这第二点就是贫。 这第三点,就是要忠诚。我虽然是位好帅的爸爸,但出门绝对要叮嘱女同事们。千万不要对我放电,我老婆有来电显示
小丽: 看把你自恋的。
李奶奶: 哈哈,要说这发展吧,生活条件好了,追求也高了,文化都解放了,你们这些小青年,恋爱不仅自由了,还整得越来越艺术了,哈哈
小丽: 妈。。。。。
李奶奶: 你们小两口啊,好好过日子,家里团结了,才能好好工作,大家都好好工作,企业就强了,这企业一强,这国家就强了,这国家一强,人就精神了,这人一精神——有才,知道你的稿子该怎么写了吗?
郝: 恩,知道了。
小丽: 知道了?
郝: 知道了。
小丽: 真的知道了?
郝: 真的知道了。
小丽揪郝有才耳朵:“走,知道了,就回家给我教育你那郝帅儿子去,祖国70周年后还等着你儿子那一代建设呢!”
郝有才大呼: 同志们,记住,对付女人的最后一点,就是要乐观,一定要乐观!泰坦尼克无缘轮上,协和飞机没赶上趟。亲爱的人依在身旁,多么幸运我要歌唱!
咱这一家子范文3
往年的这个时候,连根爷爷总是第一个坐在墙根下面。他坐在那个埋进土里半截深的石碾上,一坐就是半天。可是这一年,连根爷爷只是偶尔坐在这里,就是坐在石碾上,身子也在不停地扭动,屁股上似乎也粘上了不干净的东西。过一会儿,他便拍起屁股,拍打两下厚厚的棉裤,挪两步,把脖子伸出胡同口,朝北面瞅上片刻。人们知道他是瞅杨木匠的铺子开门了没有,如果木匠铺没开门,他便重又坐在石碾上,扭身子,磨屁股,目光呆愣愣的,也不去接别人的话茬儿;一旦看到木匠铺的大门开了,他便神色慌慌,抄起身边的拐杖,往北边的木匠铺走去,他向前迈去的步子,也显得零零碎碎。
他正让杨木匠做一口寿材。
这一年秋天,种上冬小麦以后,在台阶叔出去做小工之前,他硬缠着他这个独生儿子连赶三个大集,终于在东边的大山镇买回两方白松。台阶叔赶着马车,马车上拉着木头,一进村子,就有人凑上来问:“台阶,打两件新家具?”台阶叔哭丧着脸,打着哈哈应付着,“打两件新家具,打两件新家具。”可是,谁都知道连根爷爷让那两个安徽人算命的事儿,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样的事情,谁也不会走向前主动去问的。
秋又深了一些,连根爷爷的木头已经让杨木匠刨开。长长的、厚厚的木板排在木匠铺大门的两侧,等着风干。每天,连根爷爷总要在木头跟前来来回回地走上几趟。他有点儿驼背,但走起路来还算硬朗,天冷了以后,他便戴上那顶油亮亮的灰毡帽,他一只手搭在腰上,一只手伸出去,敲一下白花花的木板,风吹过来,带走一些新鲜木头的香味儿,整个胡同里都是浓浓的。
这时候,要是杨木匠走出来,就会跟他说:“连根叔,这活儿可忙不的,一定得等着木板子干透了,要不到时候龇牙裂嘴的,就是哪一天你老躺在内面,透风撒气不说,冷啊。”说完,杨木匠便朝别人吐一吐舌头,脸上露出滑稽的样子。
连根爷爷忙说:“对对对,干透了,干透了。”连根爷爷抚摸着木板,目光像是黄胶一般,粘在上面。
农历的十月一,是平原上的鬼节。跟清明节一样,人们都得给死去的人去上坟,嫁出去的闺女也不例外。换娣姑姑回来给她母亲上坟,在坟上哭了半天,眼睛都哭肿了,又提着两包点心,踉踉跄跄地回家来看她爹,没想到一进门,就跟她爹吵了一架。连根爷爷说:“让你今天做,你就不能明天做。”
换娣姑姑说:“可你也得让我回去一趟呀,我家里也有猪,也有牛,也有鸡,也有羊,还有一家子的嘴呢,你不让我回去安排安排,我这心能放得下吗?”
连根爷爷说:“你回去?你一回去又是十天半个月的。我还不如你家的猪,你家的鸡,你心里根本就没我这个老头子。”
连根爷爷竟然从地上蹦起来,他的脖子憋得通红,他是个好脾气的人,像这样大动肝火,还真是少见。
一下子就把换娣姑姑气哭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爹,你要是不信,我这话儿放在这里,你死不了,你把别人气死,你也死不了。”
台阶婶忙过来圆场,说:“爹,你忙什么,你身子骨还硬朗着呢,再说,咱家里也没有线,也没有布,都得去买呀,你先让我姐姐回去吧。明天我去买布买线,咱买好的,寿衣嘛,就得做贴身贴体的,你说是吧?”连根爷爷自然不会跟儿媳妇发脾气。好说孬说,总算把连根爷爷说得没话了。连根爷爷身子一拧一拧的,倔得跟一头老山羊似的,来到外面,蹲在光秃秃的枣树下面抽闷烟。
换娣姑姑说好三天以后回来。台阶婶去外面送她,就把那两个安徽侉子相面的事告诉了她。换娣姑姑一边走,一边哭着骂,骂那两个相面的安徽侉子,骂他爹这是老糊涂了,连算命人的话也信。
再说说那两个安徽人吧。他们走进村子的时候,玉米还没有熟透,人们正闲着,站在大街上,开个玩笑,唠个闲呱,把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再弄出来抖搂抖搂,也算热闹。正是这个时候,一老一少两个外乡人走进村来,年龄大的走在前面,肩上背着一个黑人造革皮包,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看上去有五十来岁。年少的那个扛着一根檀木棍子,棍子头上捆着一个包袱,他的太阳穴上生着一颗痦子,看上去二十多岁了。他们都是长着圆圆脸,深眼窝,皮肤黑黝黝的,从远处看过去,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他们的到来,立刻引起村里一阵阵的狗叫声。
他们越走越近,年龄大的那个人径直走到麻三奶奶身边。麻三奶奶正坐在蒲团上搓麻绳,一抬头,看到身边站着一个挎着皮包的陌生人,给吓了一跳。
“大娘,能给碗水喝吗?”
人们一听,是个侉子,觉得新鲜,玩笑不开了,呱也不唠了,都瞪着眼直勾勾盯着这两个外乡人。
“好,你等着。”麻三奶奶心地好,最喜欢接济这些过路的人。
两个侉子便坐下来,把皮包往地下一扔,一屁股坐在土堆上。有人便走过去问人家从哪里过来。
麻三奶奶把两碗水递给他们,他们一口气喝下半碗。麻三奶奶说:“喝,喝了再倒去。”
年龄大的安徽人说:“这位大娘脾气好,命也好啊,五男二女,令人羡慕。”
侉子一说这话,人们的耳朵立刻支棱起来,他怎么知道麻三奶奶有五男二女,接着有人便凑上去。
侉子说:“这样吧,大娘,感谢你这两碗水,我给你老相上一面。”侉子一说这话,人们才明白,侉子是相面算卦的。
侉子相面不同于本地的那些算命先生。侉子唱,一字一板,人们弄不懂侉子唱的是什么腔调,但人们觉得侉子唱得并不难听。侉子便盯着麻三奶奶唱了起来。侉子毕竟是侉子,人们听起来似懂非懂。不过,侉子唱得很投入,他把酒盅似的两个深眼窝对着麻三奶奶,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脑袋不停地摇晃着,就跟忆苦思甜的老贫农一样。人们还是能听懂一些。准哪,唱了麻三奶奶的五男二女,又唱了麻三奶奶年轻时受过的罪。听着听着,麻三奶奶便抹起眼泪。最后,侉子说麻三奶奶的寿限是八十四岁。
麻三奶奶从怀里掏出一个灰手绢,人们寻思她是要擦眼泪,没想到,她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手绢,从里面拿出两块钱,要给侉子钱。
侉子摆手,说:“你老这钱不能要,要是还有哪位想相上一面,就收一点饭钱吧。”真神了,简直就是神仙哪。一袋烟的功夫,半个村子都知道了。当然,也传到连根爷爷耳朵里。那几天,连根爷爷家一只正在下蛋的鹅找不到了,这让他很窝火,他觉得人总有背运的时候,正好来了算卦的,他想算一卦冲冲。连根爷爷就是揣着这样的心思走过来的。如果不是那只鹅,这 一卦,连根爷爷也许就不算了。
这一算,把连根爷爷算傻了。准哪,人家说他三个闺女二个儿,他愣了一下,转念一想,可不是三个闺女咋的?老大小时候身上生疮,八岁就夭折了。老二长到十八岁,生得那个俊呀,可是爱错了人,喝药自杀了。不是三个闺女咋的?这么多年了,连根爷爷都把那两个冤死鬼给忘掉了,人家侉子这么一提,他的心里酸巴巴的,后来人家唱了些什么,也没听进去多少,不过唱到最后,可把他唱傻了眼。
“这位大爷印堂黑,
阳寿半年烛光尽,
人活一世不容易呀,
……
连根爷爷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到家中的,一卧炕,就是半个月。等到台阶叔把地里的玉米大豆收上来,他老人家才走出门,脸色黄恹恹的,胡子也白去一半,腰弯得更加厉害。他举着拐棍从屋里走出来的样子,使得人们不再怀疑他只有半年的寿限。人们都知道安徽侉子给连根爷爷相面这事儿,人们背地里当笑话拉,可守着他,人们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有连根爷爷自己心里明白,他只有半年的活头了,他信哪,他无法不信,人家连他两个死去的闺女都算了出来,他还能不信?
连根爷爷惊魂未定,就开始张罗着打寿材做寿衣,就有了跟换娣姑姑吵架那档子事儿。等到寿材打好了,寿衣做好了,连根爷爷心里踏实了,气也顺了过来,便又坐在墙根下面的石碾上,不但脸上有了笑容,还时常领着别的老人去看他的寿材。他一边抚摸着光滑厚实的寿材,一边跟人家说:“我不怕死,他老人家都得死,我还怕死!”
连根爷爷说这话的时候,胡子撅撅着,面色红润润的,他又能吃两碗地瓜粘粥了。他坐在石碾上,揣着手,眯着眼睛,阳光落在他的棉袄上,发出扑哧哧的声音。在听到火化的消息之前,连根爷爷就是这样安详地等待着阎王爷的召唤。
可天有不测风云,火化的消息传来,对连根爷爷来说,不亚于一声惊雷。
“这不是真的吧?”连根爷爷坐在石碾上,身子又开始不停地扭。
“人家东边已经开始了,咋不是真的?不光是真的,连地里都不让埋,人家说这叫不让死人占活人的口粮。”
“多少辈子没听说的事儿,就让咱摊上了?”连根爷爷还是不相信地摇摇头。
“这可是国家的政策,不信你问三秃子去。”
三秃子是支书,是连根爷爷的堂侄子。一句话提醒了连根爷爷。刚坐热的石碾,又变得冷清,连根爷爷找三秃子去了。
连根爷爷背着手躬着腰,脖子向前抻着,下巴向上抬着。自从寿材打好以后,他的病也算好了,拐棍早已扔掉。此时,他迈出的步子硬朗得很,走得也快,老棉裤嘟嘟噜噜的,一走一忽闪,活像一只没尾巴的灰鹌鹑,那样子引起背后的一阵大笑。连根爷爷没听到似的,他沿着村子里干爽爽的土路,朝支部走去。
“秃子,秃子。”打老远,连根爷爷便喊上了秃子。
实际上,三秃子早已看到连根爷爷一拽悠一拽悠的身影,他当然知道连根爷爷打寿材做寿衣的事,他更知道连根爷爷让安徽侉子相面的事了。他一想到这些事儿,就禁不住想笑。他看到连根爷爷像一只鹌鹑似的走过来的样子,就把事儿猜到了七八分。
“秃子,叔问你件事儿。”连根爷爷紧皱着眉头,但掩盖不住他惶惶的心。
三秃子龇着牙,没等到话出口,就扑哧笑出声,他说:“叔,你看这天晴的,跟水洗过的一样。”
“秃子,火化这事儿,是真的?”
“这还有假,会都开过了,这还有假。”
“秃子,火化这事儿,是真的了?”连根爷爷哭丧着脸,又问了一次。
“这国家的事儿,还闹着玩。不但要火化,还不让埋呢。到时候,把骨灰让个小盒子一装,往牲口棚里一扔,跟牲口做伴去吧。”三秃子是想逗逗连根爷爷。
连根爷爷打一个冷战,嘴里嘟囔着,“那么是真的了。”回去时的连根爷爷,脖子耷拉着,下巴昂不起来了,腿也软绵绵的,步子自然也慢下来。
三秃子觉得有意思。活得好好的人,为什么老想死了的事?他看到连根爷爷踉踉跄跄的样子,禁不住在后面喊了一声,“连根叔,你身子骨硬着呢,你死不了。”
当然,这时候,三秃子万也想不到后来发生的事儿。
连根爷爷回到家,往炕上一坐,烟袋一叼,开始呆愣愣地望着窗外。台阶婶端上饭菜,等了半天,也不见连根爷爷动筷子,就说:“爹,饭都凉了,你还不吃。”
连根爷爷说:“不饿,不吃了,你们吃吧。”
连根爷爷声音低低的,跟蚊子叫似的,身子像是害冷,蜷成一团儿,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台阶婶说:“你病了,爹,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连根爷爷连连摇头,最后喘了口粗气,说:“青松他娘,爹求你件事儿。”青松是连根爷爷的孙子,当时正在镇中学读初中二年级。
台阶婶说:“爹,你说,什么事吧?”
“我想请三秃子喝盅酒,明天你准备俩菜吧。”
台阶婶一听,知道连根爷爷又有了心事儿,当儿媳妇的不好问这问那,便满口答应,“爹,你放心,三秃子他喜欢吃什么,我心里有数着呢。”
第二天一大早,连根爷爷穿戴整齐,他破天荒地穿上了那件干净的新对襟棉袄,换上一双新靴子,倒背起手,下巴一撅撅的,走出门去。要是以往,连根爷爷又开始绕着村子转了,他的这个习惯,已经几十年,可是这一年冬天,自从打好了寿材做好了寿衣,便跟以往不同了,以往转,是有目的,心里想的是干活,捡个粪团儿,拾个柴火。可这一年冬天,连根爷爷什么都没干,他倒背起双手,从村东转到村西,从北菜园走到苜蓿地,从三棵树走到大寺庙,他踩着脚下松软的土地和挂满白霜的麦苗,嗅着一大早清爽爽的空气,他觉得自己留恋的还是这些东西。然而这一天早晨,连根爷爷却没有了这样的心思,他换上两件干净的衣服,像往常一样走出来,却走到三秃子家院子里去了。
三秃子正在饮牲口,看到连根爷爷走进门,便愣了一下,因为这已经很反常了。没想到的是,连根爷爷张口就是,“秃子,中午叔请你喝两盅,你可要给叔点面子。”
三秃子咯咯地笑了,他觉得这事儿真有意思。他看到连根爷爷身上的新棉袄和脚上的新靴子,就觉得这事儿更有意思了。
“我去,连根叔,我一定去,别人请咱不说,你请我,我秃子哪敢不去。”说完,三秃子又嘿嘿地笑起来。
三秃子望着连根爷爷撅嗒撅嗒的身影,跟身旁的老婆说:“这个老头子,可真有意思。这么早来请我去喝酒,可真有意思。”他又嘿嘿地笑起来。
他老婆说:“连根叔请你喝酒,这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三秃子笑笑说:“肯定是火化那事儿。”
他老婆说:“他是不是怕死呀?”
三秃子说:“他不是怕死是什么?”
“秃子,你说,人活一辈子不容易吧?”三杯酒下肚,连根爷爷的脸膛便红了。
“不容易,不容易。”三秃子把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嫂子,你这肉还真好吃呢。”
“三秃子,别一点儿正经没有,你那肉才好吃呢。”台阶婶嗔怪着剜了三秃子一眼。
“活着不容易,死了还得烧人家一把,秃子,你说这合理吗?”连根爷爷有点儿激动,胡子一翘翘的,跟喜鹊尾巴似的。“你叔不怕死,他老人家都得死,你叔还怕死。可一想到死了还得被烧成灰,这心里就火烧火燎的,难受呀。”
“叔,你死不了,你这身子骨硬着呢。”三秃子喝着二锅头,吃着大肥肉,嘴里发出吧叽吧叽的声音。
“人家那寿材做得好好的,就一把火给人家烧了,人家那寿材厚厚实实的,还不让人家用,这叫什么事儿?”说着说着,连根爷爷就有点儿伤心,“从老辈子算,你说谁死了,人家不是穿着板板正正的,那叫入土为安呀。可轮到我了,就一把火给烧了。”
“叔,你死不了,你这身子骨硬着呢。”三秃子热了,把棉袄脱下来,扔到一边。
“秃子,你说叔做过什么缺德事呀,死了还让人家烧一把,还是第一个挨烧。”连根爷爷说到伤心处,泪便流下来,沿着皱巴巴的脸皮子,吧嗒吧嗒落在酒盅里。
“叔,你死不了,你这身子骨……”
三秃子还没说完,连根爷爷一把攥住了他的手,“秃子呀,秃子呀,叔不想死了还让人家烧一把,你是支书,你跟人家上面说说。叔从小就没了娘,叔这辈子活得难呀,叔从小就给人家地主家扛活做长工,叔不怕死,叔就怕让人家烧咱一把,秃子呀秃子……”
连根爷爷的屁股挪了挪,两条腿竟然翻过来,他给三秃子跪下了。
这时候,三秃子正喝在兴头上,他一个劲儿地乐,眼珠子还不时地瞥一眼屋外的台阶婶。他觉得跟连根叔坐在一块儿喝酒,还真是有意思,也用不着板着脸,跟真事儿似的。他看到连根爷爷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就觉得这个老头子是糊涂了。过活得挺好的,为什么总要想那些一竿子撸不着的事儿,就是安徽侉子说准了,也并不像他老人家想的这么严重,死了死了,两眼一抹黑,管他刀剐还是火化,可他还是不停地说着,“你死不了,你身子骨硬着呢。”可万没想到,连根爷爷一下子给他跪下了。三秃子吓得从炕上跳起来,他拽着连根爷爷胳膊让他坐下去。然后长喘一口气,他又感到事情有点儿严重。这酒是喝了,但他对老人家提出的事儿,可不敢大包大揽,上面的政策呀。要是有一天,他老人家真的不行了,他三秃子办不了这事,这心里……三秃子不敢想了。
于是,三秃子便借坡下驴,连说了三声,“叔,哪天闲着,我去跟人家上面说说,呵,我去跟人家上面说说,呵……”跟哄小孩子似的。
连根爷爷攥着三秃子的手不放,一边落着眼泪,一边说:“你可一定给叔说说,叔可不愿意当这第一个挨烧的人哪。”
瞅个空儿,三秃子谎说去撒尿,跳下炕,拍拍屁股,脚底下擦油,溜了。
眼瞅着,还有个半月,年就到了。天变得更加清冷,落了一场雪后,街上的老人更少了。这一天上午,坐在墙根底下的,只有连根爷爷一个人。他刚去过一趟支部,又没碰到三秃子,他知道三秃子是在躲他,他就在支部门口跳着脚骂了两句,“三秃子,喝了我,吃了我,还躲着我,三秃子。”自从喝过酒后,他几乎天天都要去一趟支部,有两次把三秃子堵在了屋里。三秃子支支吾吾的,一会儿说正开着会,一会儿说这一阵子事多。他心里渐渐明白,三秃子根本没给他去找,他怕丢他的官呢。连根爷爷很气愤,见谁都骂,“三秃子那不是东西。”连根爷爷骂道:“吃了我的,喝了我的,不给我办事,不是东西。”没过多长时间,整个村子里,没有人不知道三秃子喝了连根爷爷的酒。
人们见到三秃子,说:“你这,喝了人家的酒,也不给人家办事。”
三秃子摇着头,满脸苦笑,一副有苦说不出来的样子。再看到连根爷爷撅嗒撅嗒的身影,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哧溜躲起来了。
再说这一天,连根爷爷一个人坐在石碾上,揣着手,眼珠子盯着树上的雪挂,一动不动。他把灰毡帽上的两个耳扇子抹下来,但鼻子尖还是冻得通红,哈出的气儿,都在胡子上结了冰茬,他不停跺脚,他心里着急呀。离安徽侉子说的期限,可是越来越近。三秃子那指望不上,但法子却不能不想。连根爷爷跺着脚,把脚下的白雪跺成了湿泥。要说台阶叔出去打工也快回来了,但连根爷爷对台阶叔和台阶婶总是不放心,他觉得这两口子从来也没跟他交过心,他们俩也不会因为他而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这时候,连根爷爷猛地想到他孙子青松,他觉得那小子有骨头,倔,硬,从小不怕天不怕地,跟别的孩子打起架,都敢跟人拼命。连根爷爷一拍大腿,眼珠子变得越来越亮。
第二天,正逢镇上赶大集。连根爷爷换上他那身新衣服,但想一想,又把那双新靴子脱了下来,因为刚下过雪,路上粘乎乎的,这么走一趟,新靴子还不变成旧靴子。这一天天气不错,太阳像一个蛋黄似的,挂在瓦蓝瓦蓝的天上,三秃子怎么说来,跟水洗过的一样,对,跟水洗过的一样。连根爷爷上路了,他揣着手,胳膊肘那地方挂着一个黑人造革提包,走一步,人造革提包便忽闪一下子,他的脖子又昂起来,下巴撅得老高,背驼了,但步子还算利落。他走在通往镇子的路上,身子还一拱一拱的,很远处看,那样子像是一头壮年的小毛驴。
村子离镇子五里路,中间还隔着一个村子,叫豆腐营。路过豆腐营时,连根爷爷看到了一个他做梦都想看到的场面。那里正在举行一个葬礼,不过,这个葬礼有些特别,灵堂搭在大街上,连根爷爷一下就明白,这是一个屈死鬼呀。在平原上,只有屈死的人,灵堂才搭在街上,人们是不让屈死鬼进家门的。连根爷爷站在路边一打听,果然,是一个喝药死的妇女。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拿手绢抹着泪说:“才三十五呀,脾气又好。”连根爷爷并不关心她的脾气好坏,但他面对这个老太太,还是露出满脸的惋惜。
“火化了没有?不说现在都得火化才行?”连根爷爷瞪着眼,胡子一撅撅的,他想问的是这个。
“屈死鬼哪有火化的,死得不明不白,人家还留着做证据呢,人家又不是没有娘家。”老太太有点儿气忿忿的。
“那就装进棺材,埋到地里了?”
“可不是咋的!”
老太太刚一说完,灵堂那边就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哭声。
连根爷爷摇摇头,嘴里嘟囔着,“这年月,还比不上屈死鬼呢。”想想那些年,屈死鬼不但进不了家门,棺材都很少用,弄一领破席,卷巴卷巴,挖个窝儿,就埋了。如今,屈死鬼不但能躺在棺材里,入土为安,并且还能免遭一把火的厄运。想到这些,连根爷爷连连叹息。但连根爷爷转念一想,便又有些兴奋,看来,这上面的政策,也不是没有空子钻的。他想,只要青松那孩子撑住劲儿,趴在棺材上不起来,谅也没人敢拿他怎么办。再说了,三秃子毕竟还是本家的侄子,他吃了我,喝了我,他还能把青松那孩子抓起来?连根爷爷越想,劲头儿越足,脚下的步子便利落了许多。
连根爷爷来到镇上,瞅一眼天,看到时间还 早,便蹲在学校院墙底下晒太阳。他知道院子里那电铃一响,就是下课了,他就可以进去找青松。出门的时候,他往兜里装了十块钱,他想等青松放学后,拉着青松去镇上的公家饭馆里吃一顿肉包子。公家饭馆里的肉包子,那才叫肉包子,香呀。连根爷爷蹲在院墙底下晒着太阳,想着香喷喷的肉包子。在他眼里,这赶集的人挤来挤去的,颜色却不曾变过,不是黑,就是红,不是紫,就是绿,像一幅画似的。连根爷爷不想买什么东西,他不想成为画里的人,他只想等着孙子青松下了课,领着他去吃肉包子。当然,肉包子虽说好吃,却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想跟青松说说话儿,青松十五岁了,他应该能理解爷爷的苦衷。
那电铃总算是响了,连根爷爷直起身子,拍拍棉裤,走进学校的大门,他看到那学生娃子们吵着闹着,正撒欢儿往外窜,像是那满天飞着的红蜻蜓。他抻着脖子,瞅了半天,也没瞅到青松的影子。后来,他脖子酸了,便把目光拉回来,猛地发现几个小男孩正在站离他不远的地方,乐呵呵地看着他,他们叽叽喳喳的,那样子,如同看什么新鲜物件地似的。这时候,一个小男孩子喊道:“你找准?”
连根爷爷忙说:“高青松,高青松啊。”
然后,那几个小男孩叽咕片刻,像是小鱼儿在水中吐出了一串串的泡泡。
“高青松……”接着,那声音如同长了腿似的窜出去。
不一会儿,青松便站在连根爷爷的身边。他脸红彤彤的,有点儿忸怩。
“爷爷,你来这儿干什么?”
“青松,走,跟爷爷吃包子去。”
青松抬着脸愣了半天,说:“我订了饭。”
“订了饭晚上再吃。”连根爷爷走上前,一把抓住青松的胳膊,那样子,像怕青松跑掉似的。
于是,青松跟在连根爷爷身后,样子有些不太情愿地向公家饭馆走去。
包子真香呀。坐下后,青松高兴了,他盯着爷爷,他不知道爷爷为什么叫他来这里吃包子,长这么大,这可是头一次。青松几口就吃完一个肉包子,可他看了看爷爷,爷爷手里拿着那个包子,并没有吃多少,爷爷目光呆愣愣的,像是有什么心事。
“青松,爷爷没多长时间的活头了。”连根爷爷的情绪有点儿低沉。
青松知道爷爷让安徽侉子相面那事儿,他是听他娘说的。可他没当回事儿,他想那个安徽侉子纯粹是胡说八道。
“爷爷不怕死,他老人家都得死,爷爷还怕死?爷爷不怕死。”连根爷爷的声音有点儿伤心。
“你身体好好的,净胡思乱想,你可别相信那些迷信。”青松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他放慢吃包子的速度。
“青松,你听说火化那事儿了吧?”
青松点了点头。
“爷爷不愿意死了还让人家烧一把。”
“人家城里人都火化呢,火化有什么大不了。”青松的口气有点儿不屑。
“青松,你不能说城里人哪,人家城里人火化是人家没有地,人家城里人火化是人家愿意火化。可咱村里那荒滩野地的有的是,爷爷不愿意死了还让人家再烧成灰呀。爷爷一想到烧成灰,那心里就火烧火燎的。”连根爷爷说着说着,那干巴巴的眼皮子便禁不住又潮湿了。
“爷爷,我们老师讲了,人家说火化是一种科学的方法。你想想,死一个人,就占去一间屋子那么大块地,你想想,有多少间屋子……”
“青松,爷爷不愿意听这些大道理,爷爷只是不愿意死了再让人家烧一把。”
“你身体好好的,净胡思乱想。”
“青松,爷爷真的没多长时间活头了,爷爷要是死了……”
“你死不了,你身体好好的,净胡思乱想。”
青松不想再听爷爷唠叨,他站起来,抹抹嘴说:“我吃饱了,你慢慢吃吧,我上课去了。”说完,青松一拍屁股,走了。
连根爷爷瞅着盘里的肉包子,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他看到孙子青松晃了晃身子,便消失在人群里。他越想心里便越不是滋味,他们都大了,大了就不愿意听一个老头子唠叨。连根爷爷想着想着,禁不住呜呜地哭起来。阳光透过油渍麻花的窗玻璃,射进屋里,落在连根爷爷的脸上,两行眼泪一跳一跳地,从他那纵横交错的皱纹间闪着光泽。那一天,在公家饭馆里吃饭的人们看到了一个背稍有点驼,戴着一顶灰毡帽,穿着一件新对襟黑棉袄的老头,守着一盘肉包子,坐在那里哭,还不时地掏出一个黑乎乎的手绢擦眼泪。
日子就这样一天接一天地往前赶。连根爷爷从集上回来后,心里突然有了底儿似的,他不再撅嗒着身子跑支部了。见了谁,也不再骂三秃子那个。他又开始坐在石碾上晒太阳,不过人们发现,连根爷爷像是又老了一些,他揣着手,把下巴往脖领子里一缩,两眼一闭,就是一天。就这样,年也过了,十五也过了。人们开始忙地里的麦子,撒肥,浇水,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儿。
这一天中午,台阶婶在地里撒完化肥,回到家来,正准备做饭。她猛地听到连根爷爷的屋子里发出一声唔唔的声音。台阶婶不放心,进屋一看,吓傻了眼。连根爷爷横躺在炕上,嘴上、胡子上、身上,白花花一片,全是白沫,她看到屋子的地上,有一瓶“乐果”歪在那里。
连根爷爷喝药了。
台阶婶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跑出去的。后来人们想起来,说台阶婶跑出胡同的样子,就像电视上演的袋鼠一样。
三秃子开着一辆农用汽车,把连根爷爷拉到镇卫生院,医院里忙活了一下午,又是洗肠子,又是打吊瓶,总算把连根爷爷救了过来。
一下子来了半村子人。此时,憋了一下午的台阶婶,站在卫生院的大院里,跳着脚骂起街来,一边骂一边哭。
“一大把年纪了,没出息,死就死呗,想死还给小人们留个长尾巴,不知道的,人家还不定猜他怎么受虐待呢。”
呜呜呜,台阶婶哭得晕天昏地。
“青松都这么大了,将来找个媳妇,人家能不挑咱这个过节儿。这是救了过来,要是死了,你说咱可怎么活。”
呜呜呜。
台阶叔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坐在卫生院的水泥台阶上,两只脚上还沾满泥水,刚才他还在地里浇着地呢,他是随后跑来的。
连根爷爷出院的那天,麻三奶奶过世了,人们都去那边忙活,把连根爷爷出院这事儿给忘掉了。台阶叔赶着马车,刚一进村,连根爷爷便从车里坐起来。连根爷爷脸色蜡黄,身子看上去很虚弱。他歪着耳朵听了半天,就问:“台阶,谁死了?”
台阶叔阴着脸,没好气地说:“你管人家谁死?你死不了就行呗。”
后来,连根爷爷知道是麻三奶奶过世了,便坐在炕上摇了半天头。
再后来,连根爷爷又开始一大早起来,从村东转到村西,从大寺庙转到三棵树,他的背驼得更加厉害,但这并不妨碍他背着粪筐拿着粪叉子,捡个粪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