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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韩东屏 单位:华中科技大学 哲学是否需要统一定义? 既然已有的关于哲学无法找到一个统一定义的论证均不能成立,就意味着我们只要努力,还是有可能找到一个这样的定义的。不过,这就又会产生一个前提性的问题,即哲学是否需要寻求一个统一的定义?显然,如果不需要,即使我们能找到,也不该把力气浪费在这里。我的回答是需要,理据如次:第一,对任何对象的认知如果形不成共识,说明对该对象的了解越肤浅,更谈不上对它的深知。因看法越多,差别越大,表明对对象的认识还在蒙昧阶段,哲学亦然。而尝试性地不断提出各种不同哲学界说并相互竞争,正是深化认识以达到本质性把握和求得共识的必要。 第二,其实不独哲学没有统一定义,所有学科起初都没有统一定义。要想有统一定义,必须经历一个从“多”到“一”、从“异”到“同”、从“无”到“有”的探求过程。事实上就是现在,也仍有不少学科的定义没有得到完全的统一,如心理学、教育学、社会学、经济学、法学、史学,甚至数学和物理学等,可我们却从未听说它们要放弃追索统一定义的努力。 既如此,哲学为何要放弃?第三,毫无疑问,如果我们连哲学是什么都不知道,即不能给哲学一个统一的界定,那么,我们所津津乐道的有关所谓哲学的一切,就很可能是属于别的什么东西而不是哲学。许多反对寻找哲学统一定义或否定存在统一哲学定义的学者,都有自己的哲学定义。李光程说:哲学没有统一定义,但哲学工作者可以根据自己的工作旨趣下一个“工作定义”。⑨ 然而,他们这种自我中心主义式的哲学定义,实际上并不能证明他们自己搞得就是哲学研究。因为根据这种道理,任何一个按自己旨趣工作的人,都可以声称自己是在搞哲学研究,不管他是在研究服装还是在研究饮食,甚或是研究巫术。显然,要想结束这种混乱的局面,只能是在有了一个统一的哲学定义之后。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是无统一哲学定义,将影响哲学的生存与发展。也许有人觉得这是危言耸听:两千多年来哲学没有统一定义不是也一直在蓬勃发展吗?以往的确如此。但是近代以后,特别是进入20世纪以来,哲学的命运就越来越让人担忧。 因为哲学不求统一界说的结果是对哲学的界说越来越随意。于是人们对哲学的认识呈现出一种不同于认识其它事物的反向运动,它不是越来越清晰一致,而是越来越模糊混乱。在古希腊,先哲们对哲学的理解,还只是“追求善”(苏格拉底)、“爱真理”(柏拉图)、“研究有”(亚里士多德)之间的差异;可是现在,除了我们所熟知的教科书定义以外,说哲学是认识论的有之、说哲学是讲道理的科学的有之、说哲学是语言分析的有之,说哲学是人学的有之,甚至还有人说哲学是生活方式或生存方式,⑩更有甚者说哲学是音乐,是游戏。 这就干脆让哲学超出了思想活动的范围。可以承认,哲学是有许多表征,也与很多东西有关。可若仅仅依据其中的一条线索界说哲学,只能是盲人摸象,摸到什么就说哲学是什么,摸到象尾的说象如鞭,摸到象腿的说象如柱,摸到象身的说象如墙。可是,如果什么都是哲学,哲学必然丧失自己的本质和个性,变得什么都不是。胡塞尔所说:“形而上学的一再失败和实证科学在理论和实践上不断获得巨大成功形成了鲜明对照。” 诚如斯言。在科学昌盛并大肆扩展疆域的现代,哲学对自己身份的茫然无知,已使它找不到自己的家园,没有立足之地,面临生存危机,而对哲学的不求甚解和漫无边际的界说,更是让这种危机雪上加霜。 因此我认为,哲学要想获得安身立命之地,不论如何困难,也必须追问自身并努力探求统一的界说。即使总不成功,也不能放弃。何况也许这在今天已不是一件无法企及的事。 参照科学说哲学 以往说不清哲学,我看主要是方法上存在问题,这就是只盯着哲学说哲学。窃以为,比较出差异,差异显特质。在对某个对象看不清楚的时候,选个参照物再看,不失为一法。 问题是该找什么东西来作哲学的参照?离哲学远的都不行,那样二者之间的差异会太多太大,以致我们无法发现其中哪种差异才真正是哲学的特质。据此,这个参照物就应该是靠哲学最近的东西。比如要揭示人的本质,就需要以最高级的灵长类动物为参照而不是以石头为参照。什么东西距哲学最近?是科学。因为二者本出一源,后来才有分殊,所以二者之间既有最密切的关联及相似性,又不是一种东西。因此,这里对哲学本质的回答,将以科学为参照。 以科学为哲学的参照,意味着我认为哲学不是科学。的确,哲学不是科学。哲学虽与科学有许多密切的联系,但与科学也有许多质的不同,前苏联哲学家尼基福罗夫曾从八个方面做过分析:一是从理论证明标准看,科学是用事实证明理论,哲学则不需要;二是从证伪标准看,科学存在可证伪性,哲学则不存在;三是从范式标准看,科学有占支配地位的范式理论,哲学则没有;四是从方法看,科学是用实验和归纳,哲学则用类似数学的演绎法;五是从所研究的问题看,每门科学都有研究者普遍感兴趣的问题,哲学则没有;六是从语言看,科学有越来越精确的专门语言,哲学语言则含糊不清、捉摸不定;七是从发展看,科学的发展是新理论淘汰旧理论的取代式发展,哲学则是后来的理论不能使在先的理论失去意义的叠加式发展;八是从真值评价看,科学的语句或观点是描述性的,可做真值检验,哲学的观点则不是,不能被做真值检验。 尼基福罗夫的上述观点包含有对波普尔、库恩等西方学者的科学哲学理论的合理内容的汲取和综合,基本上是有道理的,只是他对科学与哲学这二者在方法、问题这两个方面的区分还不够确当。#p#分页标题#e# 因为,对哲学方法他是用比附来说的,并没直接告诉我们它究竟是一种什么方法;对问题的概括则过于绝对。不难发现,其实,哲学也有一些大家普遍感兴趣的问题,如“存在是什么”、“认识是什么”之类,至少在某个历史时期,就是被哲学家普遍讨论的问题。另一方面,科学其实也有一些不是所有研究者都感兴趣的问题,如“哥德巴赫猜想”就不是所有数学研究者都喜欢研究的问题,如何提高水稻的产量也不是所有农学研究者都愿意研究的问题。 不过,在科学与哲学的众多差异中,要说其中的根源性差异,还是方法的不同,其它的不同,则均由不同的方法派生。科学方法从本质上可以概括为经验实证,即广泛运用观察、测量、实验和调查等手段获取研究对象的感性材料,经理性加工,主要是依靠归纳法进行总结,并力求引进数量概念和数学方式进行理论描述,使之上升为科学理论或科学假说或科学预测,再用观察、测量、实验和调查等手段去加以验证。正因科学理论源于对经验事实的提炼,并被经验事实验证,科学成为求真的事业,负责向人们提供真知、真理。 哲学虽然也向人们提供知识,但以上所有这些做法几乎都是哲学所没有的。哲学不作观察、不进行实验,不搞调查,不收集事实,也不用甚至鄙视归纳法,至于引进数量概念和数学描述方式虽偶有尝试,如斯宾诺莎的《伦理学》之类,却未成表述范式。 哲学的方法是超验思辨,这种方法不从经验材料出发,而是在沉思中发现并提出令人惊异或费解的问题,然后通过构造超验的或没有经验对应物的概念、范畴或原理来对问题进行辨析、解释,并在不断推进的辨析解释中演绎出更多的概念、范畴和推论,从而形成自己的理论体系。试想古今中外各位哲学大师的学说或各种原创性哲学学说,哪个不是这样建构的?或许有人会提到数学也是一套概念演绎体系,为何数学就不是哲学而是科学这样的问题。数学与其它科学相比,确有特殊性,也是重演绎不重归纳,不过数学的根基还是扎在经验之中的。专门的研究证明:“数学的本质是经验性与演绎性在实践基础上的统一”。 这即是说,数学仍属于经验实证的科学。事实亦如此,虽然数学的公理或公设均不能由逻辑推论为真,但均可从经验中得到屡试不爽的验证,如1+1=2、两点间直线最短、两条平行线无限延长永不相交等等公理、公设均是如此。而哲学本身类似于数学公设的基本原理、基本范畴、基本概念,因是超验的,在经验中根本得不到证明。 正因为哲学的方法是超验思辨的而不是经验实证的,所以哲学的原理、观念和(最终)结论才是不能证实的,哲学的理论体系才是不能证伪的,哲学的语言才不是精确的和同一的,哲学的论述才不是描述性的,哲学的命题才是不能做真值检验的,哲学的发展才不是以新替旧的取代式的,哲学才没有自己的范式,等等。要想确认学科基本方法是区分不同学科的关键,还需要回答两个可能被提出的疑问。 第一个疑问是:难道艺术也是以自己的基本方法与科学或其他学科相区别?爱波•爱波斯费尔塔给出的是否定的回答:“艺术探索人的情感的深度,进而主要是表达信念和其他价值,而科学的目的是传达客观知识。这似乎是科学与艺术的基本差异。”卡西尔也持否定态度,只不过具体说法不同:“科学与艺术不仅有不同的目的,而且有不同的对象。” 应该说,以上二人有关艺术与科学之差异的说法都是事实,但这些差异之所以会存在,还是源于基本方法的不同。艺术的基本方法是形象思维,即在想象中用语言、线条、图形、色彩、音响等不同手段来构成可感的形象。这种可感的形象作为形象思维的产物,所负载和传达的信息是作者对自然、社会、自我、他人、生活的体验与感想等,而文学、音乐、美术之类的作品就是其典型形态。因此,艺术与科学、哲学都不同,它不是用来提供普遍知识的,也不是用于答疑解惑的,而是用于表达、倾诉个人内心主观世界的感受、情感和心曲的。既如此,它里面自然会含有“信念和其他价值”。 第二个疑问是:宗教是不是哲学?如果不是,那宗教用的又是什么方法?宗教不是哲学,而是信仰崇拜超自然力量或神圣化偶像的话语、组织、活动和生活方式之总和。这说明,宗教显然不是什么学科,它与哲学的差异,不是学科与学科间的差异,而是学科与生活方式的差异或思想与活动的差异。因此,尽管宗教也有自己的方法,但绝不会是学科的方法。当然了,宗教哲学还是属于哲学的,其基本方法也仍与哲学一样,是超验思辨。所不同者,仅仅在于宗教哲学的超验思辨,是以神或上帝为基本预设。 经过以上考察,现在可以回到正题来回答“哲学是什么”了。我的回答是:哲学就是在用超验思辨的方法探索科学未答问题时形成的学问。简之,哲学就是研究科学未答问题的学问。 根据这个定义,哲学的对象就是科学未答问题,而哲学的使命就是回答科学未答而人又要追问并希望有所答案的问题。通俗地说,凡是科学未研究回答的问题,就是该哲学思考的问题。我如此界说哲学,不仅是比照科学的结果,同时还有另外三个方面的根据或证明。这就是:哲学史的证明、哲学仍有作为的证明和解释力的证明。以下依次来说。 哲学史的证明 从以往的哲学研究史可以看出,哲学研究的对象或范围总在不断演变,但其中也有一点是不变的,就是哲学只研究科学未研究或不能研究的问题。这些问题,同时也是不能用经验直接回答的问题。 人类神话时代之后的早期文明,尚无哲学,亦无科学。不过那些后来被称作哲学家的人,已经开始思考人类关注的各式各样的问题。这一点在古希腊文明那里表现的尤为典型。如作为“西方哲学第一人”的泰勒斯,不仅研究世界的本原,也研究天文、数学和政治。其后的毕达格拉斯学派、爱利亚学派和恩培多克勒、苏格拉底、柏拉图也是将思想的触角到处延伸。学园派的亚里士多德,更是一位对物理、生物、逻辑、心理、政治、伦理、经济、文学、形而上学都有研究的“百科全书式的哲学家”。而亚氏以后的伊壁鸠鲁和斯多葛学派,在这一点上也与亚氏一脉相承。大概正因为古希腊时期总有那么一些对什么问题都喜欢苦思冥想、刨根问底的人和社团,所以毕达格拉斯才创造了“爱智慧”(Philosophy)一词来称谓他们的事业。这个词很快被当时的人们接受沿用,并在后世逐渐演变为“哲学”的专称。#p#分页标题#e# 为何古代哲学家研究的东西那么庞杂?古希腊哲学家涉猎广泛甚至由此成为许多门科学的鼻祖,既不是由于他们不务正业,也不是由于他们兴趣不定,而是由于那时这些领域并没有形成独立的科学,也没有科学与哲学的分工,更没有足够的经验实证手段或自己特有的方法而只能借助哲学思辨。虽然亚里士多德在他的《形而上学》中第一次将研究“具体存在”的学问(即后来所谓科学)和研究“存在的存在”的学问(即后来所谓形而上学)做了划分,但当时实际研究中经验方法和思辨方法的普遍混用(这在他自己的生物学研究中体现的尤为明显)表明,科学和哲学还没有实质性的区分。我们可以发现,在他的论述中,“哲学”和“科学”这两个词是可以互换使用的,并且他的“哲学”,既包括所谓“第一哲学”的形而上学,也包括所谓“第二哲学”的数学、物理学和其它具体科学。 这就说明两点:一是这个时期哲学和科学甚至在概念上都没有得到真正的区分,“科学”这个概念,这时不过是“分科之学”的所指;二是“philosophy”这个词在此时还不等于后来的哲学,而是指整个爱智慧的事业,或整个知识体系。因而我们与其说他是在区分科学和哲学,不如说他是在给爱智慧的事业分类。这就难怪文德尔班要说“哲学”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是指具有更宽泛含义的“科学”。 尽管这个时期哲学研究的内容极其广泛,不过思辨的哲学从没企图包办一切。首先哲学不管可用日常经验解决的日常生活问题和要用形象思维与专门技艺来表现的艺术,也不管一开始就需要以经验方法、历史资料或专门技术为基本手段来研究的问题,所以医学、史学和起源于炼金或炼丹术的化学等,基本上都不在哲学的视域之中。此外,所有哲学曾关注的问题,一旦有独立的科学过问或专门的解决方法,哲学就会悄然离去。 在历史上,哲学最早告别的大概是天文学,因为天文学要以大量的观察提供材料才有可能使学问得到进一步发展。其次可能是逻辑学。自从亚里士多德的《工具论》将逻辑学变成一门有范式的严密理论体系之后,逻辑学就成为如数学一样的精密科学而不再需要思辨,尽管现在它还被习惯地放在哲学的门下和高等学府的哲学系之中。继而告别的是必需以采集样本为扩充学科知识基本手段的植物学和动物学,是故在亚里士多德之后,再鲜有哲学家做这样的学问。再接着告别的就是数学。公元4世纪,标志数学方法成形的欧几里德几何严密公理体系问世,导致哲学与数学彻底分手。至于后来笛卡儿、贝克莱、莱布尼茨、罗素等哲学家对数学的研究和贡献,则已不能与希腊先哲相提并论,因为他们在研究中用的是数学的方法而不是超验思辨。总之,在天文学、逻辑学、植物学、动物学和数学有了自己的范式及方法之后,哲学就不再插手其间。 近代以降,由于实验方法的成型,意味科学的经验实证方法的成熟,从而引发各门具体科学脱离哲学的高峰。先是经典力学率领整个物理学离开哲学,接着整个自然科学的集体出走,后来是社会学通过仿照物理学创建了适合自己的经验实证方法而获得独立,再后来是心理学、法学、政治学、经济学、军事学、教育学等众多具体社会科学又效仿社会学,纷纷宣布自己的独立。还有众多在当代涌现的新兴学科,似乎更与哲学无染。 这就是说,在近代以前,哲学不是一门学科,而是人类知识总汇或人类总体性知识体系,近代以来随着大量具体学科的众叛亲离,才缩变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这个过程,文德尔班有一个比喻:哲学就像莎士比亚剧作《李尔王》中的国王,当他将自己的所有城堡及财富都分给了三个女儿之后,自己却变成了一无所有的流浪汉。这个比喻,挑明了哲学这时所面临的危机,即照科学如此这般的发展势头,哲学最终是否真会像李尔王一样,因再没有属于自己的问题而失去栖身之地,流离失所,自然消解?对此危机,维特根斯坦和海德格尔相继给出了差不多的回答,即宣布“传统哲学的终结”,同时只给现代哲学指出了语言分析这惟一的出路。恩格斯则更早就预言:随着科学的发展,哲学将来只能去研究“思维过程本身的规律。”瑏?瑨然而,首创语言分析的逻辑实证主义者是要把哲学打造成“科学逻辑学”的,所以即便他们说得对,哲学最终仍将因变成科学而彻底终结。恩格斯的说法同样不容乐观。 如果思维过程确实存在某种固定的普遍的客观规律,那对它的研究也可能终究要被科学取代,从而导致哲学的消亡。事实上,当代已经出现的思维科学、大脑科学、神经信息科学,就正在用经验实证的方法开展这方面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