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文学的叙述视角及其文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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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层文学的叙述视角及其文学性

 

进入新世纪后,中国文坛出现了一种新的文学思潮和文学现象,这就是底层学的崛起。以曹征路的《那儿》和陈应松的《马嘶岭血案》的发表为标志,底层文学风起云涌,方兴未艾。许多作家把关注的目光投向社会底层,以自己的道德良知和社会责任感,真实地呈现了底层百姓艰难困苦的生活境遇和生存状态,引起了越来越多的社会各界人士的广泛注意。这样一种文学现象,自然也在批评界引起了较大的反响,李云雷、贺绍俊、孟繁华、蔡翔、刘继明、陈应松等学者、作家纷纷撰文,对底层文学予以了充分的肯定,誉之为“新世纪的先锋文学”,是“一种新的美学原则”[1]。但与此同时,对底层文学质疑的声音也时时出现,有人认为底层文学只是堆积苦难,以题材取胜;是抢占道德制高点,以道德审判代替了美学追求;更有人直陈底层文学是粗粝的,缺乏文学性的,甚至连一些对底层文学持肯定态度的学者也对底层文学的文学性存有疑虑。这就给我们提出了怎样评价底层文学的文学性这样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毋庸讳言,底层文学作品对百姓苦难的叙写是详尽细致的。在某些人眼里,确有“堆积苦难”之嫌。但是,我们必须指出,文学作为对现实生活的反映,真实性应该是它的生命。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的改革开放,在一方面造就了一个个人财富以百亿计的富豪阶层的同时,另一方面则是形成了一个以农民、农民工、下岗职工为主体的庞大的底层世界。因此,莺歌燕舞、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另一面,便是无数底层百姓的重重苦难。老托尔斯泰曾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可是在当下中国,底层百姓连不幸都是相似的:失去土地,失去工作,要不来工资,房子被强拆,上不起学,看不起病,留守老人和儿童的无依,随时都会降临的各种“难”等等。应该说,文学作品中所写苦难,与人们每天从媒体中得知的情形相比,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如果在百姓的痛苦哀号面前无动于衷,在百姓的苦难不幸面前闭上眼睛,继续写一些粉饰太平的风花雪月、无病呻吟的作品,那简直就是作家良知的失落和道德的堕落。   文学的文学性在中国的历史语境中,并不是一个需要加以讨论或争论的问题。早在曹丕的《典论•论文》里,就已经明确提出“诗赋欲丽”的主张,把诗赋的语言形式美提到了首位;陆机的《文赋》里,更是对诗的语言风格有着明确的界定———诗缘情而绮靡。自魏晋以来的中国文学,可以说,对文学性的要求是一以贯之的,只不过在相当长的时间段内,强调文学性的目的主要还是更巧妙地彰显其政治道德内蕴,用前些年流行的话,就是“形式为内容服务”。文学性作为一个文论术语,受到人们特别的关注,是在形式主义文论渐成气候以后的事。形式主义文论认为,文学的本质在于文学的形式,文学研究的真正对象应是作品的形式价值即“文学性”,就是使一部作品成为文学的东西,主要包括文学的语言、结构和形式[2]。这里,我们也与时俱进一回,就用这种理论来关照一下尽管成绩卓著但仍颇受指责的底层文学,以为底层文学辩诬。因为事实上,底层文学尽管以底层生活为题材,书写弱势群体的喜怒哀乐,具有鲜明的意识形态性,但同时在文学性上,也苦心孤诣,取得了不俗的成绩。我们仅从底层文学的语言、结构、人物形象等方面稍作分析,文学语言对于文学作品之意义,无疑是太重要了。文学是语言艺术,语言是文学的建筑材料,是构成文学的第一要素,这些老生常谈的文学常识,明白无误地启示着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时时刻刻都不会轻视语言的运用。就拿有人以语言粗粝来诟病底层文学来说,事实上正是这样一种粗粝的语言,才能本色地反映出底层社会那种粗粝的生存状态。我们很难设想,用张爱玲、沈从文等高雅作家的精致语言,能反映出当下这个社会中庞大的弱势群体一点也不高雅的生活来。四川作家曾平的小说《大伯》,高妙之处便在于,写出了生活的复杂性。而这篇小说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作品非常本色化的语言运用。小说中有一段叙写:“那天村长李乘龙到他家来的时候,大伯才刚刚吃过早饭。对于村长的亲自到来,大伯很有些受宠若惊。平常,除了陪乡干部来收农税提留村统筹、计划生育罚款、打狗费、灭鼠款,还有就是杀了年猪或者有了酒席请他过来喝酒,村长是难得到他这样的人家来的。大伯和李乘龙在一个社,按族谱排,李乘龙还该叫大伯叔。大伯从来没敢奢望村长叫他叔。李乘龙当然也不会叫大伯叔。……大伯非常迅速地扯开喉咙喊婆娘,给李村长上茶,打开水蛋(荷包蛋)!这是老鹰嘴招待客人的最高礼节。村长李乘龙到老鹰嘴的家家户户,都要享受打开水蛋的待遇,包括去收粮收款,催计划生育。”有过农村生活经验的读者会立即感觉到这段文字的真切、自然、本色。   我们再来看一下底层文学的叙述视角,因为这也是关乎到作品的文学性的一个重要的考量指标。我们不难发现,绝大多数作品采用的是零聚焦叙述,即无固定视角的全知叙述,作者通常是从与故事无关的旁观者立场进行叙述。叙述者如同无所不知的上帝,可以了解过去、预知未来,还可以随意进入任何一个人物的心灵深处挖掘隐私。如吴克敬的《状元羊》,就是以这种叙述视角把一个残疾人冯来财大起大落看似偶然实则有其必然性的人生遭遇勾勒了出来;陈应松的《马嘶岭血案》也以同样的叙述视角反映出了九财叔是怎样由一个被社会侮辱和损害的弱者走上杀人劫财的不归路的复杂的心路历程;刘继明的《茶鸡蛋》,以冷峻的笔调,不动声色地给我们讲述了一个社会底层人物蒋婆因为想挣地主后代黄老三的高价茶鸡蛋钱而被黄老三羞辱,在悲愤交加中悬梁自尽的悲惨的故事,其鲜明的阶级意识并没有被客观写实的叙述策略所遮掩。   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作品采用内聚焦叙述,即第一人称叙述,叙述者通常是故事中的一个角色,他既可以参与事件过程,又可以离开作品环境面向读者进行描述和评价。这种叙述视角的最大好处,是让读者产生身临其境的逼真感觉,同时也便于作者随时借人物之口,抒发自己难以压抑的情绪情感,叙述的主观性使作品更容易打动读者。罗伟章的《大嫂谣》和《我们的路》就都是这样的内聚焦叙述。在《大嫂谣》中,“我”既是故事的叙述者,大嫂的坎坷境遇,大嫂的美好品德,大嫂的善良贤惠,都是借“我”的眼睛看到、又借“我”的口述说出来的;同时作为故事的参与者,在结构设置上,“我”不仅成就了小说的又一重叙事格局,而且将小说的主题更深入地推进了。“我”连接起了大嫂的梦想和这个梦想实现之后的另一种现实:挣扎于“城里”的“底层”,不但不能改善父母兄弟们的处境,而且连自己的妻儿都难以养活。在大嫂的心目中,读了大学的“我”显然是她正为之流血流汗的儿子清华的“未来”,这也可能是大多心中存有一道“遥远的光”的农人们的愿望。但比照“我”在城里的处境,如果“我”的今天成为清华们的明天,大嫂们为心中“一道遥远的光”所付出的艰辛是否还有意义?这显然是需要再度质疑的问题。《我们的路》中的“我”,虽然不同于《大嫂谣》中的“我”,因为后者虽说生活也很拮据,毕竟是读书读到城里的知识分子,但到底也是高中毕业且考上大学只是因为家庭困难才与大学失之交臂的农村知识青年,因此与其他打工者相比,就多了一些思考。而作者正是要借助这样一个人物,不仅把农民工真实的生存状态展现出来,更要把自己的思考表达出来。在作品中正是通过“我”,给我们传递了许多信息,而且与《大嫂谣》不同,“我”就是小说的主人公,作品的全部内容,即“我”的所见、所闻、所感,娓娓道来,便显得十分亲切自然。小说中,春妹的遭遇,是“我”听春妹叙说的;贺兵因为老板克扣工资同老板吵架,以至他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老板以一万块钱打发走了他的父亲,是“我”亲眼看到的;许多农民工给老板多次下跪,老板把农民工的血汗钱席卷一空、逃之夭夭,是“我”的一段难以与村人言说的经历;至于小说中着墨较多的“我”与金花的情感交流和冲突,壮劳力出去打工后农村的惨不忍睹的状况,更都是“我”或亲历或目见的。因此读这样的小说,你似乎会感到,这是一个历经坎坷的过来人,向你敞开肺腑的娓娓倾诉。作者对处于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的关注、关爱之情,以及十分鲜明的平民意识和人文情怀,通过“我”的娓娓诉说,得到了非常含蓄而又非常直接的表现。我们不能不赞叹这种叙述视角选取的巧妙。#p#分页标题#e#   还有结构安排。平铺直叙、不加雕饰,固然也是一种风格,但如果在结构安排上有所变化,肯定更有利于主题的表达。曹征路的《霓虹》中,主人公倪红梅走上做妓女道路的历程。她在现实生活中面临的困境,构成了作品的主要内容。小说的结构形式也比较独特。全篇由勘察报告、侦查日志、谈话笔录以及主人公倪红梅的日记构成。这样的结构安排既让读者对小说的故事框架有比较直观的认知把握,同时更能在不动声色中彰显出倪红梅的心灵轨迹,使作品更具有真实感与亲和力。倪红梅之所以走上的道路,尽管不无“丈夫死、女儿病”这些个人原因,但更与整个社会、与绢纱厂改革的不公正密切相关。正是为改革的“阵痛”付出代价的这些人最终被社会抛弃,才形成了这样悲惨的局面。所以在倪红梅身上所显现出来的,不仅是她一个人的悲剧,而且是一个阶级、一个时代的悲剧。小说中,当倪红梅走过以前工厂废墟的时候,忍不住放声大哭,那种哭,不是难受,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悲凉,一种冰寒彻骨万劫不复的悲凉。   在吴克敬的《手铐上的蓝花花》中,作者并不是先写主人公阎小样怎样由一个美丽纯洁的农村少女变成因为杀人而判了死缓的罪犯,然后再写在宋冲云、谷又黄等警察押解她前去西安的途中发生的故事,而是以青年干警宋冲云、谷又黄押送已经判刑的阎小样到省城西安的监狱服刑一路上的经历为线索,以传统的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穿插介绍了阎小样的犯罪经过,展示了一个令人扼腕的悲剧故事,同时把阎小样这个所谓的罪犯内在的人性中的美丽和高贵展现在了读者面前。判了重刑、几乎已经没有了任何希望的一名“罪犯”,在被押解途中,对谷又黄肚子疼的关心是真诚的。当车上上来一伙车匪,手握短刀,逼向宋冲云时,“阎小样看得真切,她大喊一声住手,自己则如一只冲动的小兽,挺身而起,挡住了刺来的短刀。阎小样感觉得到,她的右大臂上冰冻似的冷了一下,跟着,就有鲜血渗透衫袖往出流了。”这样的挺身而出,面对能致死人的生命的刀却毫不畏惧,这应该是一个大无畏的英雄见义勇为的壮举!这里人性的善良美丽,人性的高贵,让人们不能不对这样一个“罪犯”油然而生敬意。   还有曹征路的长篇小说《问苍茫》,直接以台风来临,幸福村的台资企业宝岛电子公司的工人酝酿罢工切入故事,然后再从容地叙述常来临如何利用工人对他的信任,巧妙地替资本家陈太化解了一次重大危机。这中间,穿插写了山区招工“开处”潜规则,写了陈太精于世故的老道与心力交瘁的处境。这样就避开了平铺直叙的叙述老套,一下子把读者的心弦绷紧,进而产生了解事情来龙去脉的欲望。至于有着鲜明的时代印记的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虽然不是形式主义文论所要关注的文学元素,但我们完全有理由把它作为作品文学性的重要标志之一。底层文学可能由于题材的缘故,也可能由于作者还来不及在创作方法上加以精心选择,因此绝大部分作品都是现实主义的。既然如此,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便成了底层文学题中应有之义。《大嫂谣》中的大嫂,其勤劳、善良、富有远见,足以感动已经轻易不容易感动的读者。《我们的路》中大宝哥的形象,跟以往农村题材作品中出现的农民形象相比,是一个异质的存在。大宝哥不是《创业史》中的梁生宝。梁生宝作为一个翻身农民,作为一个对社会主义新生活充满憧憬的农村共产党员,处在那样一个物质生活虽然贫穷、精神追求却异常丰富强烈、正气高扬的社会环境里,他成了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带头人的形象。大宝哥也不是高晓声笔下的陈焕生。在饱受极左路线的摧残之后,陈焕生的精神已近于麻木;改革开放后新的农村政策的实施,给他带来了命运的转机,但他仍然不能算一个有觉悟的农民形象。大宝哥就是大宝哥,这个形象自有他的典型意义。作为四川东北部山区的一个进城打工的农民,他上过高中,虽然与大学失之交臂,但身上毕竟有了许多现代文化的因子。他不再是浑浑噩噩的陈焕生,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从“我”的娓娓诉说中,我们可以听到这种思考的回声。但是,浑浑噩噩的陈焕生能够自得其乐,而异常清醒的大宝哥却找不到真正属于他的“我们的路”。大宝哥今后的日子或许会有转机,无数的农民兄弟或许会有那么一天,能与城里人一道,沐浴在现代化的阳光下,充分享受改革开放带来的成果;但现在———我们必须立足于其上的现在———他们所面对的这种磨砺,以及在这种磨砺中表现出来的属于普遍的人性与经验中共通的东西,正是大宝哥这个形象的典型意义。   当然,我们也必须看到,在底层文学中确实有一些作品,不加节制地宣泄情感,直白议论过多,不大注意语言、结构等形式因素,一定程度上破坏了作品的整体审美效果,也招来一些论者对底层文学文学性的质疑。但瑕不掩瑜,把具有中国特色的底层世界的真实存在状态以文学的形式反映出来,进而引起人们对底层问题———实乃中国问题的重视,使解决这些问题成为可能,应该说功莫大焉。从某种意义上说,底层文学就是新世纪的先锋文学,它以尖锐的方式将时代的“核心问题”真实地呈现在人们面前,让人们发现在“和谐盛世”的背后,竟然有如此的“不和谐”的境况存在,进而不能不震惊,不得不思考。在这样饱蘸血泪的文字面前,任何精致的、优美的“艺术”都将黯然失色,任何对底层文学“文学性”的质疑都将不值一驳。当然,底层文学的探索未必尽善尽美,但底层文学的作家们直面现实的勇气,想象乃至创造一个新世界的努力,在知识分子们纷纷向权贵屈膝、向资本投降的今天,无疑如空谷足音般弥可珍贵。只有更多的作家从对权力与资本依附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才有可能创造出一种新的“文学”———与最底层的民众及广袤的世界紧密相连的文学。也只有更多的“大宝哥”“大嫂”“柳叶叶”“唐源”们以明确的主体意识与阶级觉悟,来参与中国的改革大业,建设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宏伟目标才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