菉竹山房的地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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菉竹山房的地域性

 

现代皖籍作家吴组缃的短篇小说《菉竹山房》可称得上是现代短篇小说中的精品,无论小说的叙述方式还是结构处理都称得上非常精湛。近年来该小说颇受学界关注,分别从叙事学、文化研究、比较研究等层面对这篇小说进行了多角度的解读,发掘了小说的反封建、人性关怀、爱情礼赞等意蕴,成就斐然。但这篇小说的地域性特色却没有被引起足够的注意,作者以其出生地皖南为背景,小说具有浓烈的皖南地域特色,无论是小说中的环境描写,还是小说中的人物命运描写、严谨而细腻的叙述都真实地再现了20世纪初皖南典型的地域生态。同时,作者又从现代意识的角度观照了皖南的地域生态。   一、诗意的自然生态   吴组缃的出生地皖南泾县茂林镇山清水秀,风物优美。村南,魁峰耸峙;村外,有濂溪、古溪二水,左右环抱。《菉竹山房》则真实地再现了茂林的诗意:“沿着荆溪的石堤走,走的七八里地,回环合抱的山峦渐渐拥挤,两岸葱翠古老的槐柳渐密,溪中暗赭色的大石渐多,哗哗的水激石块声越听越近。这段溪,渐不叫荆溪,而是叫响潭。响潭的两岸,槐树柳树榆树更多更老更葱茏,两面缝合,荫罩着乱喷白色水沫的河面,一缕太阳光也晒不下来。”这是村外的诗意;二姑姑的家宅就坐落在潭水的西岸,“那座白屋分外大;梅花窗的围墙上面探露着一丛竹子;竹子一半是绿色的,一半已开了花,变成槁色。”这是村里宅院的诗意;“一个三春天气的午间,冷清的后园的太湖石洞中,祖母因看牡丹花,拿住了一对仓皇失措的系裤带的顽皮孩子。”这是大宅里后花园的诗意;二姑姑殉情自杀时,寻的是在桂花树下自缢。没有人气的大宅中,到处可见可爱的小生灵的巢穴,为这个鬼气森森的宅院增添了生命的气息,排遣了二姑姑的寂寞,打发二姑姑的漫漫岁月。在二姑姑和兰花的眼里,燕子成了“青姑娘”,壁虎成了“虎爷爷”,蝙蝠成了“福爷爷”。山水、花草、树木,宅院里的燕子等小生灵,共同营造了皖南的诗情画意,也给这篇小说增添了几分诗味,难怪有人称这篇小说为“诗味”小说。   二、厚重的人文传统   皖南素称“程朱阙里、东南邹鲁”,泾县明清两代进士登科者有百余人之多,中科举者数百人。据泾县旧志记载,泾县“士好问学,攻文辞,科第代不乏人。嘉靖以来,士风特盛,衣冠相望。一时士人翕然,骎骎乎慕邹鲁之风。”[1]南宋以降,皖南大规模开发经营,随着经济的不断发展,文化亦渐趋繁荣,至明清两代,已至鼎盛,并形成了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具有鲜明地域色彩的传统文化体系。吴氏为茂林的望族,明代以降,苦心经营,营造了具有书卷气息的乡村人文风景。高大精美的民居,则体现了“程朱理学”的深重影响。对于皖南的崇文重教的人文传统,小说有多处描写。当年少年正是在“叔祖的学塾里接受教育,后因见学塾里“的幛幔,笔套,与一幅大云锦上的刺绣,绣的都是各种姿态的美丽蝴蝶,心里对这绣蝴蝶的人起了羡慕之情”。后来赴南京应考,不幸船翻人亡。大宅里仅二姑姑主仆二人,但宅中仍迷漫着书香之气:“这屋子的陈设是非常美致的,只看墙上的点缀就知道。东墙上挂着四幅大锦屏,上面绣着‘菉竹山房唱和诗’,边沿上密密齐齐地绣着各色的小蝴蝶,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很灿烂。西墙上挂着一幅彩色的《钟馗捉鬼图》,两边有洪北江的‘梅雪松风清几榻,天光云影护琴书’的对子。”陪侍二姑姑的丫头兰花,竟跟着二姑姑念诗念经,绣蝴蝶,竟有二十多年。学塾、宅院环境、居者素养,无处不显浓厚的文教气息。   三、不幸的留守女性   小说里涉及到的几个人物,除“我”和那个放逸风流的叔祖外,其余一千人等皆女性,而且都是独自留守在大宅院里的女性。其中最为不幸的是二姑姑。二姑姑早年与一少年私通被家人发现,结果家人不同意,就连家人的丫环知道了这件事后也鄙夷三分。清代中后期,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茂林镇商业鼎盛,有数百商号。成年男子被送出学徒经商,成为茂林镇的习俗,茂林朝奉活跃在各地。男子在外经商,女子只有独守空门。明清两代,程朱理学在皖南盛行,“存天理,灭人欲”影响着这里的村民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为安全起见,各家各户修筑高门大宅。《菉竹山房》不仅描写了二姑姑的寡居生活,也描写了大伯娘这样的留守女性,还有决定不嫁人的丫头兰花等。“大伯娘,她老人家就最喜欢搂阿圆在膝上喊宝宝,亲她的脸,咬她的肉,摩挲她的臂膊;”“又要我和她接吻给她老人家看。一得闲空,就托支水烟袋坐到我们房里来,盯着眼看守着我们作迷迷笑脸,满口反复地说些叫人红脸不好意思的夸羡的话。”当然,小说重点描写的还是二姑姑的孤寂生涯:原本浪漫的感情追求不被世人容纳和宽容,却在所爱之人不幸早逝之后被习俗接纳,抱着灵牌做了鬼夫人,从此独守空宅。站在“我”眼前的已不是那个会绣蝴蝶的红颜少女,而是老迈的老人,“那张苍白皱摺的脸没多少表情。说话的语气,走路的步法,和她老人家的脸庞同一调子:阴暗,凄苦,迟钝。”她生活在幻想当中,长期的独居生活压抑着她的欲望,但在她的心灵深处仍然还保有顽强的生命的欲望。新婚夫妻来访之际,点燃了她内心作为一个女人的世俗的生理欲望,使得她在夜深人静之时跟中年还是独身的丫头兰花去偷窥新婚夫妻的夜生活。不灭的人性之光从幽暗森森的高门大宅里发出,照亮夜空。   四、严谨细腻的叙述   这篇小说从文字、结构、叙述方式上也呈现了与地域生态相结合的特点。小说以第一人称“我”带着新婚妻子返乡为线索展开叙述,以二姑姑为核心,先述二姑姑如旧传奇仿本的情感经历,次写二姑姑宅院周围如梦似幻的诗意的自然生态,三写高门大宅里鬼气森森的家居生活,最后以发现二姑姑主仆二人“听房”而结束全篇。这样的安排犹如一次猎奇之旅,先听二姑姑的过去的故事,也因了这有点传奇的经历而引发了“我”和新婚妻子好奇心,接着写二人眼里看到的二姑姑的活生生的现实生活,最后由听房的细节让读者走进二姑姑的心灵世界看见积郁已久的人性之光。由历史而现实而心灵世界,逐渐深入,层层剖析,笔法细腻,结构严谨。虽然作者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叙述方式,但行文大多以旁观者的语气来叙述,避免自我介入和主观色彩,客观呈现和描述现实世界。这种严谨而细腻的叙述与皖南地域文化有密切关系。“徽州的男男女女们由于一代复一代的经受上述种种痛楚悲哀的煎熬磨练,逐渐养成了理智重于情感的心理结构,近乎所谓的铁石心肠。再者,徽商们为了追逐盈利,持筹握算,分析毫末,较量锱铢,不遗余力的耐性,以及他们那种深刻、细致、精核、严肃等一丝不苟的精神,其影响更大更深远。”[2]这是学界对古徽州文化的总结,而吴组缃的故乡泾县与古徽州的经济结构、社会形态非常相近,男子少小离乡,与家人忍受生离死别的煎熬,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中逐渐形成了理智重于情感的文化心理结构。另外经商中为了追逐盈利也不得不锱铢必较。日久天长,深刻、细致、精核、严肃便沉淀为皖南居民独特的精神气质。这也成为吴组缃小说创作的心理动因。#p#分页标题#e#   五、现代意识的观照   小说客观呈现皖南地域的典型生态,这种呈现同时也不动声色地表现了一种现代意识。小说中的叙述者“我”,离乡多年,现居于城市,另一叙述者阿圆是异乡人,同“我”一样,“过的是电灯电影洋装书籍柏油马路的另一世界的生活”。尽管叙述者在讲述二姑姑的故事时尽力以一种较为客观的语气,但行文中仍然情不自禁地通过“我”和阿圆的心理变化流露出一些主观情感。先是对二姑姑如旧传奇仿本似的故事感到有趣,带着猎奇的心理去看二姑姑,接着写二人被诗意的山水自然所吸引而欣悦,“阿圆是外乡生长的,从前只在中国山水画上见过的景子,一朝忽然身历其境,欣跃之情自然难言。我一时回想起平日见惯的西式房子,柏油马路,烟囱,工厂等等,也觉得是重入梦境,作了许多缥缈之想。”进入宅院之后,很快发现邻着花园的一座雅致的房子,坐定之后忍不住赞美一下:“我觉得这地方好。陈设既古色古香,而窗外一丛半绿半黄的修竹,和墙外隐约可听的响潭之水,越衬托得闲适恬静。”这是对生活在城市的现代人向往闲适恬静生活的真实写照。小说在写到二人进入二姑姑鬼气森森的宅院后,一面呈现古宅充满鬼气森森的氛围、年老体衰的二姑姑木然的表情、主仆二人对宅院中的小生灵的关爱之情、男人已去书香依存的花园书房等,一面也侧重描写阿圆不断变化的表情:开始觉得有趣:“阿圆蹈着姑姑的步子走,显见得拘束不自在,不时昂头顾我,作有趣的会意之笑。”见到壁虎、蝙蝠从门上落下,先“怔了一怔”。继之“惊惶不安”,“牵一牵我的衣角,意思大约是对着这些情景,不敢在这间屋里住”。当二姑姑和兰花提到屋子是给死去的二姑爹住的时候,阿圆就在一边干“瞪眼”,一直到吃饭、上床睡觉;睡在床上,听二姑姑和兰花在正屋“低幽地念着晚经”,简直就是“秋坟鬼唱鲍家诗”;阿圆渐渐“额上鼻上渐渐全渍着汗珠”、“瑟缩”、“紧紧靠住我”,“把头钻在我的腋下”,“喘息”,最后看到窗户上露着的脸“尖起嗓子大叫一声,搂住我,嚎啕,震抖,迫不成声”。不仅是阿圆,“我”最后也是毛骨悚然,竟以为成鬼故事中人物。   因为小说有了这种现代人的眼光,皖南地域生态成为作者解构传统的对象,二姑姑嫁给鬼丈夫并在鬼气森森的大宅院里过着孤独的生活,在旧式传奇故事里是被大赞特赞的爱情传奇,经过“我”和阿圆两个接受了现代教育生活在城市文明圈的人的猎奇式的探亲解读,变得伤痕累累,体无完肤。小说因此达到了批判礼教泯灭人性的境界,延续了“五四”启蒙批判的写作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