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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黄河流域,当我深入到黄河中上游的陕北黄土高原的山沟农村时,那里以剪纸、刺绣和面花艺术形态为代表的作为图腾保护神的全兽型的龟、蛇、鱼、蛙,半人半兽型的龟身人面、蛇身人面、鱼身人面、蛙身人面,以及全人型的人格化神“抓髻娃娃”,简直是铺天盖地,它积淀了由母系社会到父系社会图腾文化发展演变的3个历程,使我感到进入了一个远古图腾文化世界,进入了一个远古部落集团的文化中心。它与中国古史传说文献和地方志研究相互印证,这里正是华夏氏族部落集团的摇篮,传说中的龟蛇鱼蛙图腾的黄帝氏族文化的发祥地,黄帝的陵墓也埋葬在这里的黄陵县。 同样,黄河中上游青海大通上孙家寨出土的5000年前马家窑文化彩陶盆上5个手拉手的所谓“舞蹈娃娃”彩绘符号,在5000年后的今天,在这里的民艺巫俗剪纸中,依然被作为招魂辟邪的抓髻娃娃生命之神“五道娃娃”(东西南北中五方神),活跃在农村社会生活之中。当我完成黄河流域全程文化考察进入长江流域,深入到长江中游湖南、江西洞庭湖与鄱阳湖之间的江西萍乡农村时,那如火如荼的“傩面傩仪傩舞傩戏傩文化和头戴牛角人面面具”的人格化神主神盘古“开山”傩面具,也使我感到进入一个远古部落集团的图腾巫文化世界。按中国历史文献记载的古史传说,这一带曾是以头戴铜头牛角图腾面具的牛头人身的蚩尤为领袖的三苗部落集团的中心。这与这一带地下出土的商代青铜牛角傩面和面具陶范,得到了相互的印证。说明这一带确是中国古史传说文献中记载的牛图腾的三苗蚩尤部落集团的中心。后来我深入到长江中上游的贵州山区苗寨,与湖南江西边区的萍乡同样,这里也如火如荼地流行着以牛角人面面具为图腾主神盘古“开山”的傩面傩仪傩舞傩戏傩文化。牛图腾的苗族认为牛头人面的人格化蚩尤(即盘古“开山”)是他们的祖先,原祖籍在湖南江西一带,三苗蚩尤部落集团与华夏炎黄部落集团大战被战败之后,辗转迁徙到这里的。 中国民间美术是中华民族亿万劳动群众群体为了满足自身社会生活需要而创造的艺术。它具有5个最基本的特征: 一、它的创造者是中华民族亿万生产劳动者群体。 二、它的社会功能是为包括生产劳动、衣食住行、人生礼仪、节日风俗、信仰禁忌在内的自身社会生活需要而创造的艺术。 三、它的文化内涵和艺术形态,代表着民族文化群体的中国本原宇宙观、美学观、感情气质、心理素质和中华民族的民族精神,反映了中国本原文化的哲学体系、艺术体系、造型体系和色彩体系。因此,愈是具有广泛群体性的民间美术门类,愈是反映了中国本原文化内涵与艺术形态,如与群体衣食住行和民俗社会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面花、窗花、刺绣、服饰、绘画、染织、傩仪傩舞傩面具、年画、皮影、玩具、民间陶瓷、民间雕刻和民居建筑等。 四、它是中华民族的母体艺术。中国民间美术诞生于中国原始社会,它是民族艺术之源,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推动着各个历史发展阶段民族文化艺术的传承发展,因此它具有民族文化传统的延续性。 五、它具有鲜明的民族特征与地域文化特征。总之,中国民间美术是民族美术中群众性最广泛、与社会生活关系最密切、历史文化内涵最丰富、地域最广阔、民族地域特征最鲜明的源远流长的具有代表性的文化形态。它是我们民族从原始社会到今天的长达七八千年的历史文化积淀。因此,亿万劳动群众创造的民间美术的价值、远远超越了民间美术本身,它是具有极其丰富的哲学、美学、考古学、历史学、民族学、社会学和人类文化学内涵的中华民族文化的凝集和结晶。它从原始社会的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的原始文化遗存到近现代的资本主义商品经济市民文化,像考古发掘的区分文化层一样,甚至在一件作品中都可以区分出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化内涵积淀,它是民族历史文化的活化石和博物馆。对它的继承发展,不仅是民间美术本身的继承发展,而且是对民族文化传统的继承发展。纵观历史,人类在创造劳动工具和生活用具的同时,也创造了艺术。(从广义来说,劳动工具和生活用具,也属于民间艺术的范围,它的创造虽然是从生产生活实用出发,但它的创造者是具有文化意识的人,在创造过程中必然积淀着民族群体文化意识的哲学观与美学观。)阶级社会出现之后,由民族文化群体的民间艺术派生出个体的职业艺术家与艺术大师的艺术,从此人类艺术以两个大系平行发展,由此形成中华民族两大艺术体系和两大文化艺术遗产,前者是从史前文化开始的亿万劳动者创造的群体文化艺术遗产,后者是以个体出现的职业艺术家和艺术大师创造的文化艺术遗产。我们中华民族美术的主体,就是由这两个部分和两个体系组成的。 从民族文化的总体而言,民间文化相对来说它是比较稳定的代表着一个大的历史阶段的民族群体意识、感情气质和心理素质,并作为历史发展的动力推动着各个历史时期的文化艺术的发展。因此,民间文化艺术具有永恒的生命力,只要中华民族文化群体不消亡,民族文化群体所创造的民间艺术就永远不会消亡。传统民间艺术形态随时展而发展转化,在人类文化发展的相互交融与影响中,将以新的材料和艺术形态出现,但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宗就是中华民族的本原文化与本原哲学内核,即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人类一要生存,二要繁衍。因此,生命意识与繁衍意识构成人类的基本文化意识。实际上繁衍意识也是生命意识,繁衍是生命的无限延续。中华民族本原哲学体系核心的“阴阳相合化生万物,万物生生不息”的宇宙观和宇宙本体论,就是人类繁衍意识与生命意识的哲学升华。中华民族在历史上运用中国本原哲学创造了光辉灿烂的历史文化,曾经对人类文明产生过重大的推动作用,将来也必将对人类文化的发展产生更为重大的影响,这是可以预见的。 诞生于中国原始社会的阴阳五行观和生生观合一的中国本原哲学是中国民间美术的哲学基础,由中国本原哲学派生诞生于春秋战国的以儒家道家为代表的诸子百家,则是文人士大夫美术的哲学基础。它们在主、客体关系上都属于主客体合一、物我合一、天人合一、我与自然合一的与西方哲学不同的中国哲学宇宙观。#p#分页标题#e# 但以儒家言志说与道家意境论与气一元论合一的哲学观为核心的文人士大夫的艺术,是文人士大夫个人言志寄情、示气的个人感情的抒发。而中国民间美术则是以中国本原哲学和哲学符号直接诠释宇宙本体的艺术。在这里,民间美术的作者就是创造宇宙大千世界的造物主,作品创造的过程就是创造宇宙的过程。以鱼为例,如果说《庄子•秋水》中,庄子看到鱼在水中游的自由自在之乐,与文人士大夫画鱼在水中游的自由自在之乐,都是以鱼喻己的寄情言志的话。那么民间美术中的鱼,则是诠释宇宙本体论的阴阳观的“阴阳鱼”、“八卦鱼”。又如鼠,在节日风俗中,鼠年春节民俗剪纸窗花“鼠咬天开”的老鼠,并不是中国画中自然生活的老鼠。在民间,鼠是子神,是生命繁衍神。扣碗也不是自然的扣碗,而是喻阴阳天地牡牝男女相合的混沌宇宙母体。鼠咬天开,扣碗分开,象征子孙繁衍的子神老鼠繁衍人类万物,子孙万代生生不息。另外人生礼仪中的生、婚、死也莫不如此。 先说生,民间艺术的主题是人与宇宙的关系,即人类由混沌宇宙和图腾母体出生,这时母系娘舅家要送包满红豆的“混沌”礼馍,“混沌”礼馍象征混沌宇宙,豆象征人类万物(豆粒必须是完整的,不准碾碎),寓意娃娃由混沌宇宙和图腾母体出生。再说婚。婚的主题是阴阳相合,男女相交繁衍生子。因此婚俗中的洞房窗花团花窑顶花剪纸和肚兜绣花、枕花刺绣的内容则是寓意阴阳牡牝相合的“鱼(男)戏莲(女)”、“鱼(男)钻莲(女)”、“老虎(男)吃南瓜(女)”、“猴(男)吃桃(女)”、“金鸡(男)探莲花(女)”、“鸡(男)卧牡丹(女)”、“蝴蝶(男)扑莲瓶(女)”,都是男女构精化生万物,观物取象的宇宙本体论的哲学符号。关于死,死的主题是人又回归混沌宇宙,灵魂不死与宇宙永生。丧俗的馍叫老馍,寓意死者生由混沌宇宙中来,死后又回到混沌宇宙中去,生命永生不息。与生俗礼馍不同的是丧俗礼馍里边没有象征生子的豆。丧俗中送的上下两层象征天地混沌宇宙的圆饼礼馍,上插松柏树枝通天生命之树,寓意灵魂不死生命永生。由此可见生、婚、死的哲学内涵与哲学符号,是有严格界线的,不能混淆。它不是作者个人感情意志的抒发,而是中国本原哲学宇宙本体论的诠释哲学符号。在这里,作者的身份就成为宇宙本体的造物主。 民间美术创造者的主体是农村劳动妇女。 源远流长的群众性创造者最广泛的民间美术门类当属礼馍面花、剪纸窗花和服饰刺绣。礼馍面花,是以面食为主的黄河流域地域的面塑民俗艺术。节日风俗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丰富多彩的春节民俗混沌礼馍和枣山面花,清明节民俗寒燕面花;人生礼仪中娃娃出生过满月的生俗和婚俗礼馍是混沌面鱼、面羊与面虎等等。 民间剪纸陕北俗称窗花,也是以农村劳动妇女为主体创造的,是我国群众性最广泛的民间艺术,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例如,春节装饰住窑的窗花、团花、窑顶花、炕围花、门笺等卦笺;婚俗、寿俗的喜花、寿花;巫俗剪纸如陕北、陇东、晋西北的驱邪、止雨祛灾、丰收繁衍的抓髻娃娃、拉手娃娃、疗疳娃娃、瓜子娃娃、扫天媳妇、长白山区满族剪纸麽麽神等。最早的剪纸可见于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墓出土的北魏对马、对猴团花,西北唐墓出土的唐代招魂剪纸拉手娃娃,这就是唐代诗圣杜甫《彭衙行》诗句中“剪纸招我魂”的民俗剪纸,这一民俗剪纸一直流传至今。又有民俗服饰刺绣、绘画染织。农村劳动妇女为娃娃过满月作的虎头帽、猪头鞋、鱼枕,婚俗为丈夫作的裹肚、鞋花,以及老人丧俗的绣花等等。苗族服饰刺绣是民族刺绣的代表,它以精湛无比的技艺反映了民族历史文化的自然崇拜、图腾崇拜与祖先神崇拜的民族远古的神话传说,是绣在服饰上的苗族历史的活化石。刺绣的底样是剪纸,民间巧手妇女一巧百巧,既是剪纸能手,又是刺绣能手,也是面花能手,还是绘画能手。她们以阴阳五行观的造型体系和色彩体系,传承发展着中华民族的本原文化传统。由于几千年来的社会分工,男人主要从事农牧渔猎的生产劳动,而家务劳动和民俗艺术活动由妇女主持,妇女是民间美术创造者的主体。几千年来民间艺术的传承,主要是通过劳动妇女。她们通过一把剪刀、一根针,代代相传至今,对中华民族本原文化的传承发展作出伟大的贡献,所谓没有文化的农村老大娘,实际上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巨人。她们用自己创作的民俗剪纸布置的住窑,就是一个鸟飞鱼跃人欢马叫的宇宙大千世界,她们在这个象征天圆地方混沌宇宙的窑洞里出生、繁衍,也是在这孔窑洞里安详去世,她们是真正的艺术家。民间艺术能手一巧百巧,是农村远近知名的巧手婆姨,但她们是农村不脱离生产的劳动者,不属于民间艺人。民间艺人是脱离或半脱离农业生产的主要是以男性为主的以民间艺术作为商品谋生手段的劳动者,他们是技艺高超的百工技艺的个体民间艺人和作坊民间艺人。 出于市场的生存竞争,他们不得不考虑社会市场和顾客的审美需要以及市场的价值取向,如遍及全国范围的木版年画艺人及作坊、皮影艺人及作坊、染织艺人及作坊、傩仪傩面具艺人及作坊等等。民间美术与百工技艺的民间工艺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前者与后者是属于包容与被包容的关系。 在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曾经对人类文明发展作出伟大贡献的世界文明古国,大多发生文化断裂,但中国民族民间文化没有出现文化断裂,数千年来传承至今,这是中华民族的骄傲和得天独厚的文化优势,它属于人类的精神财富。我们应该继承发展这个自立于世界的民族文化优势,为人类文明的发展做出更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