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在现代文学中的价值

丁玲在现代文学中的价值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文学语言曾经历了一场相当深刻的变革,在数十年的时间里,汉语书面语不仅完成了从文言到白话的转型,而且初步具备了现代性的特点。当然,“五四”前后中国文学语言的转型也并非一蹴而就,它其实是一代代作家薪火相传,通过艰苦的探索和实验逐步完成的。20世纪中国文学语言的进步就像运动场上的接力赛,它由众多作家通过个人探索累积而成。而在这场以语言变革为目的的接力赛中,丁玲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她在拓展现代白话表现空间,提高其表现功能等方面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丁玲小说语言的特点,也即她在现代文学语言建设中的意义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一、“自然、天足”的白话文

20世纪80年代初,丁玲在应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中心邀请所作的一次讲话中,将“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作家归为五代,她认为自己应当与胡风、沙汀、张天翼、聂绀弩等人并列归属为新文学的第二代作家。①如果仅仅从年龄上说,新文学第一代作家有一些是比丁玲大出许多(例如鲁迅年长丁玲24岁,郭沫若也年长丁玲12岁),但是相当一批作家都是生于1900年前后,在年龄上的相差并不很大(例如,郁达夫和庐隐只大丁玲6岁,冰心大丁玲4岁)。然而,“五四”前后是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社会剧烈变革,几年之间,作家的经历、背景就会有相当大的差异。包括丁玲在内的新文学第二代作家,他们是在20世纪初一个逐渐开放的环境中长大,未曾像鲁迅等一代人受过正统封建教育,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语言风格与上一代作家有非常明显的不同。“五四“时期汉语一个很大的变化是实现了从文言到白话的转变,但是新文学第一代作家大都身处两界,很多人都首先接受了正统文言文的教育,“五四”以后才转而使用白话文。而事实上,一个人在语言的学习上有一个最佳的时期,就是童年和少年时代,有效的语言学习并非终生向一个人敞开,因此一个从熟知文言转向白话的作家与一个一开始就以白话为起点的作家,在使用白话时会有相当大的不同。胡适1952年在一次讲话中指出:“我们这一辈子从古文古诗里出来的人只能替后代开一条路,希望不要走我们的路。你们是天足,自然的脚最美,最好看,千万不要裹了小脚再解放,我可以告诉诸位,裹了小脚之后是放不大的,说我白话文做的好,其实也是假的。”②作为新文学第二代中最有成就的作家之一,丁玲在现代文学语言建设中的意义正可以从“自然、天足”这个角度来认识,丁玲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那一代以白话为起点的作家在语言上的探索与实验。在这个意义上,丁玲与新文学第一代作家在语言观念与实践上大不同。丁玲小说的语言是开放的、流畅的,充分体现了现代白话文的畅达与勃勃生机,没有文言文的那种紧缩、拘谨的语气与语感。丁玲在摒弃了文言的语感和语气以后,依托的资源主要有两个,即翻译语体与口语。

丁玲小说的语言,特别是早期的语言带有鲜明的欧化特点。1982年丁玲在《和湖南青年作者谈创作》中曾明确指出:“我是受‘五•四’的影响而从事写作的,因此,我开始写的作品是很欧化的,有很多欧化的句子。当时我们读了一些翻译小说,许多翻译作品的文字很别扭,原作的文字、语言真正美的东西传达不出来,只把表面的一些形式介绍过来了。”③作为欧化文字的一个表征,丁玲小说语言的一个明显特点是文本中总有比较多的长句子,这种句子首先在表意策略上就摒弃了文言那种尚简的追求,而更多地考虑表意的精确和周全。就单句来说,丁玲小说的语言往往附加成分繁多,不像文言那样,经常仅仅是主谓宾语就构成一个句子,甚至主谓宾语也是能省则省;丁玲小说中的单句往往会挂上很多附加成分,定语、状语和补语,以实现表意的完整和精确。而其小说中的复句,则尽量使用关联词,将分句之间的逻辑关系尽量清楚地表示出来。

口语的大量使用也是丁玲小说一个较为显著的特点。然而在以往的丁玲研究中,人们关注较多的主要是她的欧化,口语使用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被忽略了。事实上,丁玲的语言是欧化语体与口语的结合,口语甚至是其小说语言更普遍的一个基础;而口语之所以没有被作为一个特点提出来,只是因为口语是“五四”小说最常见的一种语体,很多读者和研究者往往习焉不察。丁玲小说在处理口语与欧化语体的关系上大概有这样三个特点。(一)在涉及人物的心理描写时,使用欧化语体相对较多;而从外部客观地描述一个生活事件则用口语比较多一些;(二)在像《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等作品中,写“现在时”的生活(主要是描写学校的生活)使用欧化语体多一些;而写到“过去时”即文中涉及童年的生活,口语化的语言就明显增多;(三)就丁玲的整个创作来说,早年的小说有更多欧化的特点,而转向左翼文学,特别是延安时期的创作,口语语体则明显增多。如果说在丁玲的早期小说中口语已经构成一个重要的基础,那么其后,随着作者有意识地克服由欧化带来的艰涩,口语,或准确地说,经过提炼的口语就越来越成为丁玲小说语言的基本成分。有的研究者指出,丁玲在“左联”时期和延安时期的创作中其语言风格有了一个明显的变化,其主要特点就是明快有力的短句大量增加。

二、对心理描写语言的进一步探索

关于现代小说中的心理描写,鲁迅首开先河,其后郁达夫、庐隐等都做了比较多的实验与探求,而在新文学第二代作家中,丁玲有着相当重要的位置。关于现代小说中心理描写这一项,丁玲的成绩已经得到了很多评论者的肯定。埃德加•斯诺说,丁玲是“当今中国女作家中最负盛名的一位”,“她的作品的特点是善于分析当代青年的心理活动”。④捷克学者丹娜•卡尔沃多娃说,丁玲“善于引人入胜地描写看到的事物,具有洞察人们心理活动的天赋”。⑤茅盾说:“莎菲女士是‘五四’以后解放的青年女子在上的矛盾心理的代表者!”⑥钱杏?更早就评论说,丁玲是“一位最擅长于表现所谓‘ModernGirl’的姿态,而在描写的技术方面又是最发展的女性作家”。⑦在心理描写方面,很多研究者一直拿丁玲与鲁迅做比较,有人肯定了丁玲对鲁迅的继承,但是也有人以鲁迅为尺度在一定程度上贬抑丁玲小说的成绩。例如冯雪峰认为,《莎菲女士的日记》只是“从一个恋爱追求者的少女所感到的恋爱本身的空虚,来说出‘五四’后那种脱离现实的恋爱自由的空虚”,而“《伤逝》则深广得好多倍,作者掘出很深很广的社会的根源,从依然存留的封建势力与现实的经济压力来宣告了纯洁的理想的恋爱自由的死刑,使读者沉痛和悲愤,却明白只有击毁现社会的压力和有这样的大勇的战斗者才能实现恋爱的自由的理想的”。⑧这段评述虽然主要是针对作品的思想意义,但其暗含的意思仍然是对两部作品心理描写是否深刻的一个比较。#p#分页标题#e#

但是在我看来,文学作品中的心理描写有复杂多样的形式,一部作品可以以不同的方式达到“优秀”的标准,在评价作品时,并不能用一种形式否定另一种形式。事实上,在开拓现代小说心理描写方面,丁玲是鲁迅的继承者,但是丁玲又并非模仿鲁迅,她在很大程度上是以自己的方式继承了鲁迅开创的道路。通过创新而来的继承,才是一种真正的继承。丁玲与鲁迅在心理描写方面的差异可以从表现方式与语言形式两个层次上看出来;而这种差异也比较典型地反映了新文学两代作家在心理描写方面的不同。就表现方式来说,鲁迅的心理描写更多地综合了中西小说之长,在心理描写上暗示、隐喻比较多,描写多留有余地,留有给读者留有想象、体验的空间;而丁玲的心理描写则更多地承袭了西方现代小说的传统,经常直接进入人物心灵中,多铺叙、阐释,表意唯恐不尽,力求写出人物复杂深邃、盘曲错综的内心世界,写出心灵的多重奏,是铺张的、张扬的,对人物心理是一种掰开揉碎式的描写。在丁玲小说中往往能看到作者从不同角度多方面地展现人物的心理,其中最多的是对人物的心理分析;在第一人称作品中,则是人物关于自己性格、心理的剖析和自己与其他人的关系的分析。

三、豪爽、大气的个人风格

“自然、天足的白话文”是丁玲文学语言在新文学“代”际差异中的显现,“对心理描写语言的进一步探索”则是从某种艺术手法的变化中窥见丁玲语言实验的意义,但是对一个作家的研究还有一个角度,即作家特殊的个人风格。从这个角度来说,丁玲小说的语言风格大致可以用“豪爽和大气”来概括。作家的语言能力一般能从两个方面表现出来,首先就是语言的容量问题,即一个作家是否拥有丰富、充沛的语意表现意识到的生活。语言与生活不可分离,没有足够的语言其实就意味着作家没有深入了解把握相应的生活。这对语言来说是一个“量”的问题。其次,就是一个作家能找到什么样的语言反映生活。有的作家只言片语就能通过隐喻和暗示唤起读者充分的想象与感觉;这对语言来说是一个“质”的问题。相对这两个评价标准来说,有的作家语汇贫乏,不能将自己对生活的感触形诸于充沛、丰富的语言,这样就是生活积累再丰富的作家也只能是一个拙劣与蹩脚的作家。另外还有一种作家语汇足够丰富,但是俗词套语连篇,不能引起读者的回味与想象,这样的作家同样也是拙劣与蹩脚的。就语意的充沛与丰富来讲,丁玲的语言一直有着大容量、大气度的特点,信息量大、涵盖面广,她能大密度地、大幅度地调动语言,将方方面面的意绪、意象条分缕析,舒卷自如地收入自己的作品中。而就语言的质量来说,丁玲虽然不如鲁迅文学语言的蕴藉与深刻,但就传达生活精确与细密来说,也一直是比较出色的。

丁玲在运思行文的时候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在于,她能够一次性地捕捉到大量的意绪、意念,将纷纷扬扬的感觉、印象用语言的形式收容在大脑中,然后经过整理,舒徐吐出,往往能够将一种情思、对一个人物或场景的印象包容殆尽,所含的信息量非常饱满。丁玲小说语言的这种容量与气度在同类作家中是出类拔萃的。例如在《一九三零年春上海》中,玛丽放不下望微的爱情来到上海,但是经过几天的恩爱缱绻以后,望微因为革命事物缠身,一天早上还是离开了玛丽出去工作,那天玛丽一人在家,作品以玛丽的思绪为线索有一大段心理描写。这段描写首先有一段是玛丽对自己的分析,她为自己的年轻美貌而骄傲,她要“永远保持着这王位”,不愿“让任何人攫去”。其后是对一个女人正常生活道路的设想,即做贤妇良母,相夫教子了其一生,但她随即否定了这种可能。最后是回忆自己的情爱生活,从一个骄傲的公主,到被望微感动,几经犹豫徘徊,终于从北京到上海,投入他的怀抱。这段话从玛丽的自我评价开始,到接受了望微的爱情终止,一段话就写了近1500字,把一个美貌、富有,自视甚高的女孩,渴望得到爱情,又总是待价而沽的心态写得纷纷扬扬、淋漓尽致。从语言分析角度讲,这段话的个案意义在于,丁玲语意的丰富与充沛被非常充分地凸现了出来。

杨义在分析丁玲小说时,曾高度评价了她“笔酣墨饱”的功夫,认为没有这一套笔墨,作者就“难以写出这种错综复杂的心理和开阔起伏的场面”,“水之积也不厚,负大舟也无力”。⑨在我理解,这个评价其实就是指出了丁玲小说语言底蕴的深厚、气度的宏大,也即她常人难以匹敌的丰富、充沛的语言能力在写情状物时至关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