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札记综述

宋诗札记综述

一、“翳翳陂路静,交交园屋深。”

这是王安石《半山春晚即事》诗的第二联。金性尧先生解释说:“翳翳,阴晦貌”,“交交,本指鸟鸣,与‘园屋深’搭配,意即在清阴中啼叫”。“翳翳”,是指树荫浓密以致阴暗不明,此说可通。而认为“交交”与“园屋深”搭配,意思就是鸟在清阴中啼叫,就不能不加以辨明了。本诗为王安石罢相后所作,极写暮春时节其所居半山的幽静。首联云:“春风取花去,酬我以清阴。”联想奇特,把自然风物全然拟人化,说春风好像都把花给拿走了,留给自己的只是一片清阴,以此作为抵偿。紧接着的第二联便写一片清阴中的“陂路”和“园屋”。在这一联中作者用了两个叠词“翳翳”和“交交”,意思是紧承着上联的:春晚夏初,枝繁叶茂,绿树成阴,陂路静静地蜿蜒延伸,园屋则深藏不露。这里对两个叠词的理解很重要。先来看“翳翳”。它既可以理解为“晦暗不明貌”,如晋陶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诗:“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宋苏轼《集归去来诗十首》之六:“翳翳景将入,涓涓泉欲流。”又可理解为“草木茂密而成阴貌”,这种用法在唐宋诗文中屡见不鲜,如:“翳翳桑柘墟,纷纷田里欢”(唐孟郊《新卜青罗幽居奉献陆大夫》)、“翳翳林上叶,不知秋暗生”(唐元稹《解秋十首》之一)、“漠漠花落尽,翳翳叶生初”(唐白居易《东坡种花二首》之二)、“紫芝翳翳多青草,白石苍苍半绿苔”(唐许浑《四皓庙》)、“翳翳桑麻区,鸡犬音相望”(宋刘窸《送汾西+长官》)、“嘉木翳翳,碣其德音,以诏来世”(宋黄庭坚《陈君碣》)、“斜照,,射竹篱,桑阴翳翳麦蛾飞”(宋僧道潜《东园三首》之一)、“翳翳柔桑活,辉辉野水宽”(宋刘?《蒋沙庄居十首》之三)、“翳翳庭中草,琐细不可名”(宋谢逸《夏夜杂兴》之六)、“翳翳桑柘密,霭霭禾黍繁”(宋周紫芝《九日至苏家园》)、“绿阴翳翳连山市,丹实累累照路隅”(宋陆游《六峰项里看采杨梅连日留山中》)、“松翳翳以藏寺,柳--而带郭”(宋陆游《思故山赋》)、“桑阴翳翳响缫车,麦熟多时稻吐芽”(宋程公许《春.客中杂吟四绝句》之三)、“结庐何年,松阴翳翳”(宋林希逸《将仕林君父子墓志铭》)等等。其次看“交交”。这个叠词主要也有两种解释:一是指鸟鸣声,例如《诗经•秦风•黄鸟》“交交黄鸟,止于棘”。清马瑞辰《通释》:“交交,通作咬咬,谓鸟声也。”又如晋夏侯湛《春可乐》曰:“鹦交交以弄音,翠隨隨以轻翔。”二是纵横错杂貌。如《太平御览》卷五七四《乐部》十二《舞》引晋《徘徊歌》曰:“交交白绪,节节为双。”宋朱松《和几叟秋日南浦绝句简子庄寄几叟》诗之四:“风雨交交耿夜灯,天涯兄弟对床听。”明高启《方隐君山园》诗:“交交林路翳复开,活活野泉流不定。”又《晓睡》诗:“林声寂寂鸟鸣少,窗影交交树横密。”又《郊墅杂赋》诗之九:“乱渚交交白,平芜漫漫青。”王安石这两句诗中的“翳翳”与“交交”都是用来形容“清阴”的,“翳翳”是说叶密荫浓;“交交”则言树枝繁杂交错。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卷四引宋李壁《注》曰:“翳翳、交交,皆言清阴也。”应该是正确的。作者把“交交”和“园屋深”配合起来使用,意在表现枝叶交接覆盖之下园屋深藏不显。至于描绘鸟声的任务则由诗的最后两句来承担了,即“惟有北山鸟,经过遗好音”云云。

宋人李璧《王荆公诗注》,今人蔡义江、李梦生《宋诗精华录译注》,上海辞书出版社版《宋诗鉴赏辞典》释“交交”之意,虽与笔者为近,然均显简略,又因金本《宋诗三百首》在通行宋诗诸选本中属于较有影响的一种,因此有必要详辨如上。下题仍就金本宋诗选本中的某些解释加以发覆。

二、“鹰隼奋飞凰羽短,骐埋没马群空。”

王安石有《思王逢原三首》,见《临川文集》卷二十、《王荆公诗注》卷三十。这三首诗是为悼念他的连襟及知交王令而写的,实际上可以看作一个整体,它们充满了哀怜和痛惜之情。“鹰隼奋飞”二句见于第三首,意思是说,王令本来可以像奋飞的鹰隼那样搏击长空,有所作为,可叹的是他贫寒窘困,有志难申;他怀才不遇,就好比骐被埋没,马群中也就没有了良马。此前二句也就是这首诗的首联说:“百年想望济时功,岁路何知向此穷。”意思也很明显,希望王令能完成百年大计那样的功业,谁知他的寿命却如此短暂。接着作者用“鹰隼”、“凤凰”、“骐”等意象,运用比兴手法,抒写自己对高才被埋没的叹惜之情。诗的后四句说:“中郎旧业无儿付,康子高才有妇同。想见江南原上墓,树枝零落纸钱风。”作者为王令的无子和贫寒而感到哀叹,也为其妻的贤惠而倍感欣慰,末了以写景之笔表痛悼之绪,哀婉感人。这首诗在解读上应该没什么太多问题。但是,对于“鹰隼奋飞凰羽短”一句,金性尧先生却认为“鹰隼,比喻奸邪。凰,比喻贤良”[1]98,这样的解释就不能说没有问题了。在金先生看来,“鹰隼”与“凰”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东西,“鹰隼”是奸邪小人,“凰”是贤良俊才,它们构成一种对立的关系,无非是说当时是个小人得势、俊良受黜的社会,因此作者似乎有婉讽意。笔者以为《宋诗三百首》的看法有欠妥之处,理由是:

第一,从诗歌的写作时间来看,王安石的这三首挽诗作于宋仁宗嘉?五年(1060年)秋。从仁宗庆历二年(1042年)中进士起,一直到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开始主持变法,这一段时间是王安石出仕为官、准备变法的时期,就在写这三首诗的前两年,即嘉?三年(1058年),他担任提点江东刑狱,面对北宋积贫积弱的局面,写了《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反对因循守旧,主张“改易更革”,要求变法图强。但仁宗、英宗两朝,志向远大的王安石实际上并没有得到重用,只是出任淮南判官、鄞县(今浙江宁波市)知县、舒州(今安徽安庆市)通判等地方官而已。他哀挽的对象王令也是个很有抱负的士人,所谓“布衣阡陌动成群,卓荦高才独见君”(《思王逢原三首》之一)。但王令五岁时即失去父母,十六七岁时自谋衣食,过着贫病交加的生活,用王令自己诗中的话来说便是:“十日身无一日宁,病源知向百忧生”(《病中》)。二十八岁时因脚气病死于常州。联系王令的这种人生经历以及王安石自己的境遇,“鹰隼”很难说是用来比喻奸邪,而应该是形容王令怀有崇高的志愿,包括作者自己的“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这里的“鹰隼”,与唐代大诗人杜甫《奉简高三十五使君》一诗中所谓“鹰隼”的含义是一致的。杜诗云:“当代论才子,如公复几人。骅骝开道路,鹰隼出风尘。”清仇兆鳌《杜诗详注》说:“骅骝致远,鹰隼+骞,喻才人得位,可以大行其志。”不过遗憾的是像王令那样的才人(包括王安石自己)却未能得位,也未能大行其志,也就是所谓“凰羽短”。#p#分页标题#e#

第二,“凰羽短”典故的含义。“凰羽短”属用典,宋李壁《王荆公诗注》卷三十引《闽中名士传》曰:“薛令之,开元中为东宫侍讲。时官僚闲淡,以诗自悼,书于壁曰:‘朝旭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饭涩匙难绾,羹稀箸易宽。只可谋朝夕,何由度岁寒?’上因幸东宫,见焉。索笔续之曰:‘啄木觜距长,凤凰毛羽短。若嫌松桂寒,任遂桑榆暖。’令之因此谢病东归。肃宗即位,诏征之,已卒”。这位薛令之侍讲东宫,想必是个才华出众的人物,可是他日子过得并不好,要不怎么会说“只可谋朝夕,何由度岁寒”呢?明胡震亨《唐音癸/》卷二十八《谈丛》四说薛令之“以苜蓿致嫌夺官”。不难看出,唐薛令之的穷愁与三百多年后的王令非常相似。因此,作者用此典就是为了凸显王令虽有才却很落拓失意的境遇。由此不难断定,“鹰隼奋飞凰羽短”概括的便是王令本可高飞如鹰隼、无奈不得逞其心志的景况,这与第二首中“妙质不为平世得”云云没什么本质区别,流露了作者对好友的无比同情之感。

第三,由三首挽诗的整体观之,作者对王令的赏赞之情充溢于字里行间。兹录前两诗如下:布衣阡陌动成群,卓荦才独见君。杞梓豫章蟠绝壑,骐跨浮云。行藏已许终身共,生死那知半路分。便恐世间无妙质,鼻端从此罢挥斤。蓬蒿今日想纷披,冢上秋风又一吹。妙质不为平世得,微言唯有故人知。庐山南堕当书案,湓水东来入酒卮。陈迹可怜随手尽,欲欢无复似当时。作者称王令是“卓荦高才”,许其为“世间妙质”,誉其为“骐跨云”。值得注意的是,诗中用“骐”、“鹰隼”、“凤凰”等意象的意图显豁,就是赞美王令才智卓异,所以说“鹰隼”喻指奸小而成为“凰”的对立物,也许偏离了诗歌原本要表达的意绪。

三、“古屋萧萧卧不周,弊裘起坐兴绸缪。”

这是王安国《游庐山宿栖贤寺》诗的开头两句。王安国是王安石的弟弟,他的七言律诗写得相当不错,苏轼甚至认为超过王安石(见宋赵令?《侯鲭录》卷七引苏轼《书荆公暮年诗》)。这首《游庐山宿栖贤寺》是他的感怀之作,宋末元初方回的《瀛奎律髓》卷一选入“登览类”。关于第二句,张鸣先生是如此解释的:“兴:作。绸缪:语出《诗经•豳风•鸱?》:‘绸缪牖户。’意思是紧密缠缚,修理门窗。此句是说披衣起来动手把漏风的门窗关紧。披:一作‘弊’”[2]179。又刘乃昌先生亦认为:“因寝卧不宁,故而‘弊裘起坐’,由‘古屋萧萧’,而生‘绸缪牖户’之想。‘绸缪牖户’出自《诗经•豳风•鸱枭》,意思是缠绕束薪,修补户牖。”[3]265张、刘二先生都以为“绸缪”用的是《诗经》中的本意,即修补户牖,从而对本篇开头两句作出了略显拘泥的解读,不无刻板坐实、缺乏新意之嫌。这里笔者提出几点浅见:

第一,首联是全篇的发端、冒头,记述、写景、抒情三者兼而有之。“古屋萧萧”是说栖贤寺内一片萧条阒寥的景象,诗人的内心为之触动,而终有一丝轻愁,“卧不周”正是这种心绪的外化,于是诗人不禁“披裘起坐”,意兴绵绵了。这些地方对叠词“萧萧”的理解也很紧要,因为它既可用来形容各种声响,如马嘶声、风雨声、流水声、草木摇落声等,是个象声词;又可当形容词来使用,有萧条、寂静、凄清、寒冷等意思。张先生把它当作象声词来看待,说首句意谓旧屋蔽风不严密,因而睡卧不宁,因着这种思路,“绸缪”也就变成诗人起来关紧门窗的行为了。可是这种说解一来与整首诗的情境不合,二来与“绸缪”一词的词性相悖。

第二,这首诗的情境主要体现在中间四句。颔联说:“千山月午乾坤昼,一壑泉鸣风雨秋。”方回认为这两句写来“壮浪而清丽”(《瀛奎律髓》卷一)。不仅如此,这两句还以动静结合、声色兼写的手法,营造了山间寂静的意境。“一壑泉鸣风雨秋”,紧承上句,说泉鸣山涧,有如秋风秋雨,它反而能衬托出山中的空旷和幽寂。正因为山间幽静,所以才使诗人产生“迹入尘中渐有景,心期物外欲何求”的遐思妙想。如果把“萧萧”理解为形容风声,山中风声噪耳,那么“一壑泉鸣风雨秋”所描写的泉鸣山涧的意趣将大大为之减色。再说要是诗人忙不迭地披衣起床、关门紧窗,试想他又何暇用心去体察千山月白、“一壑泉鸣”这样的神奇造化呢?

第三,“绸缪”是个叠韵联绵词,形容情意缠绵,跟它配合的“兴”是个名词,是情意、意兴、兴致之类的意思。概言之,这个“兴”犹大发诗兴之“兴”。“绸缪”一词的语源确实是《诗经•豳风•鸱?》:“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唐孔颖达《疏》曰:“郑以为鸱?及天之未阴雨之时,剥彼桑根以缠绵其牖户,乃得成此室巢。”也是成语“未雨绸缪”的来历。还有像《诗经•唐风•绸缪》:“绸缪束薪,三星在天。”毛《传》曰:“绸缪,犹缠绵也。”唐孔颖达《疏》曰:“毛以为绸缪犹缠绵束薪之貌,言薪在田野之中,必缠绵束之,乃得成为家用。”“绸缪”强调的是行为动作的结果,而不是行为动作的过程,“绸缪牖户”意即把窗户变得紧密起来;“绸缪束薪”意即把柴捆紧成束。因此,从词性上来说,它还是个形容词。孔《疏》所谓“绸缪犹缠绵束薪之貌”说的也就是事物的状貌。“绸缪”包括“缠绵”后来都用作叠韵联绵词。用“绸缪”来形容情思之缠绵,在唐宋时期的诗文中已是如此:“两欢日牢落,孤悲坐绸缪”(唐韩愈《远游联句》)、“见君绸缪思,慰我寂寞情”(唐王建《酬张十八病中寄诗》)、“悬旌心宛转,束楚意绸缪”(唐白居易《想东游五十韵》)、“相逢皆偶然,情义乃绸缪”(宋王安石《寄丁中允》)、“独思山林人,兹意可绸缪”(宋王令《旅次寄宝觉讷师》)、“人岂二者然,恩义宜绸缪”(又《饿虎不食子》)、“今我来自东,邂逅欣绸缪”(宋僧道潜《酬王衮臣朝奉见寄》)、“累幅绸缪之意盈前”(宋华镇《回梅子肃奉议启》)、“死别离未如生别苦,绸缪恩意无穷处”(宋吕南公《别离》之二)、“惊情眷之绸缪,荜户生辉”(宋王安中《回谢越王启》)、“天上欢娱才瞬息,人间恩爱漫绸缪”(宋李光《次韵七夕》)、“婚姻好合亦已累年,情义绸缪殆如一日”(宋孙觌《答张氏问亲》)、“感君绸缪意,赠我双纹鸳”(宋周紫芝《古离别二首》之一)等等,不胜枚举。#p#分页标题#e#

第四,就本诗的章法而言,已如前述,诗人披衣起坐,意兴绸缪;尾联则收束全篇,说“明朝松路须惆怅,忍更无诗向此留”,意谓明朝上路离开庐山,一定会惆怅不已,因此岂能不留下诗篇以抒发情怀?与首联实则遥相呼应,此联中下一双声联绵词“惆怅”,与首联的叠韵联绵词“绸缪”恰成对应。第五,再就句法来说,如果按照张先生的说法,“兴”是“作”,“绸缪”又是动手关紧门窗,那么一句七个字当中几乎都是表示动作的动词了,重复累赘如此,诗人当不忍为;而事实上诗人用“绸缪”并不是要表示关紧门窗,他只是说夜不能寐,意兴无穷。因此,理解本句还是不要把“门”关死,要让它透点风,只有这样,整句意义才显得虚实相间,和谐条畅。

本文作者:赵永源 单位:江苏大学 文法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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