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析生态研究方法的改变

论析生态研究方法的改变

生态研究的几种常见范式

在学科发展史上,每一种流行的方法论都有其众多的信奉者,都是与其相应的“科学共同体”(学派)的共同信仰,都体现着某种学术研究方式的传统。这里不妨借用库恩(ThomasSamuelKuhn)的“范式”(paradigm)一词给予简称。生态研究方式曾有过以下几种常见的范式:人类主义范式、自然主义范式、经济主义范式、科技主义范式。人类主义范式,亦称“人类中心主义”。贝克曼(S.Beckmann)等认为人类中心主义的核心要素是人类独立于自然并且是自然的伦理主宰者,因此,人类认为自己可以理所应当地为他们的利益征服自然。⑧就是说,人类中心主义的特点是夸大人在生态系统中的地位与作用,认为“人是万物之灵”,人可以任意主宰、统治、征服自然。万物皆从属于、服务于人的意志。在人与自然的价值关系中,评价的尺度(标准)应以人类为中心,人的一切活动都应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生存和发展的需要,一切评价都以人类的眼前利益为出发点和归宿。在人类主义范式下,人类往往表现出对自然的极大蔑视,竭尽全力向自然征战和索取,从而导致环境污染、资源匮乏等生态问题,威胁着人类的生存和发展。应该说,人类中心主义是造成生态千疮百孔的思想根源之一。

自然主义范式,亦称“自然中心主义”。它的特点是片面夸大环境在生态系统中的地位与作用,认为人仅仅是自然万物之一,人的权利与其它物种的权利应是平等的,一个存在物只要它是大地共同体的成员,就有权获得道德关怀。在自然价值方面,自然存在物的价值不能完全取决于人的兴趣和偏好,各个物种皆有其独立的内在价值。比如世界著名哲学家辛格(P?Singer)在《动物解放:我们对待动物的一种新伦理学》中认为:“我们在态度和实践方面的精神转变应朝向一个更大的存在物群体:一个其成员比我们人类更多的物种,即我们所蔑视的动物。换言之,我认为,我们应当把大多数人都承认的那种适用于我们这个物种所有成员的平等原则扩展到其他物种上去。”⑨自然主义者否定人与其它物种之间在生态意义上的任何差异,不仅要求人们承认生物的道德主体资格,而且要求承认石头、河流、土壤等自然事物的道德主体资格,强调人们要关心和尊重一切与生命共同体的完整和稳定休戚相关的非人存在者。因此,人类不应该与自然疏离,应该和其他物种一起参与生态循环,一起接受自然的规律和原则。自然主义有尊重自然和非人类生物的一面,但是否定了人类与自然及其他物种的差别,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而且,这种简单化的“推己及物”的道德模式是无法操作和实施的。

经济主义范式,亦称“经济第一主义”。它的特点是过度聚焦与抬高经济活动在生态系统中的地位与作用,认为生态系统的持续运行归根结底是取决于经济活动。“从经济主义的发展眼光看,只管毫无区别地使用GNP(国民生产总值)一类的累积指标来衡量所有市场交易过程的好坏,而不管它们是生产性的还是非生产性的或是破坏性的。根据这种经济学观点,不管当地气候或其他环境状况如何,使用集中的大批量的外来原材料进行地方建设,比因地制宜地采用当地原材料,进行自力更生地建设会更有‘吸引力’”⑩。经济主义者认为经济可支配一切,人类生存发展的所有行为终归应由经济成就来评定。经济主义把保护自然环境排除在发展模式之外,不惜以牺牲环境和资源为代价,把经济的增长作为追求的根本目标,这种模式虽然可以带来经济发展,但造成的环境问题是难以弥补的。

科技主义范式,亦称“科技万能主义”。它的特点是过度聚焦与抬高科技活动在生态系统中的地位与作用,认为生态系统的运行首要的是取决于科技活动。科技活动是人类开发利用自然的强有力手段,认为推崇科技是建设良好生态的最佳选择。科技主义看到了科技的巨大力量,但是孤立地强调科学技术的客观性、中立性和唯一决定性,只看重它对人类生存所发生的正效应,而忽视了科技的滥用与误用对于生态所产生的负效应。历史已表明,人类因盲目崇拜科技,把科技作为无限度地攫取自然、无节制地满足物欲的工具,以致于滥用和误用科技手段,这是造成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难看出,以上几种研究范式都受到了分析性思维方式的影响,或者说实际上运用的是分析性思维。它们对生态的研究都是单向度地强调某一个方面,其立论参照系是一维的而不是多维的,忽略了人类、社会、自然界之间的整体联系,这对生态研究和生态文明建设都是不足取的。生态系统中的各个因素是相互联系的整体,只强调某个方面会影响其他方面的可持续发展,导致生态系统的失衡。在当下,如果说人类主义和自然主义已经日渐式微,经济主义和科技主义却仍有相当市场,只有摈弃这些范式,才能达到对生态的完整认识和真正建设好生态文明。

重建整体主义方法论

我们应以什么方式思考,这是与时代精神紧密相连的。人类正在或将跨入生态文明时代,生态理论的创新需要运用整体性的研究范式,这种新范式可以被称为一种整体主义方法论。所谓整体主义方法论,它以全方位考察为根本特征,强调事物、现象之间相互作用、相互制约的整体性,要求以发展的眼光和动态的观点来研究和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具体而言,运用整体性思维方式研究生态问题,是基于以下几个方面的考量:

第一,生态系统是一个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的整体。根据生态学理论,生态系统是生物群落与无机环境构成的统一整体。无机环境(阳光、水、空气、无机盐等)是生态系统的非生物组成部分,是生态系统的基础。生物群落适应环境又改变环境。生态系统又可分为自然生态系统(森林、草原、海洋、河流、湿地系统等)和人工生态系统(农田、城市等),人工生态依赖于自然生态又改变着自然生态。瑏瑡?对象的整体统一性,要求我们运用整体性思维方法对其进行研究,正如美国生态学家E?P?奥德姆(EugenePleasantsOdum)所说:“有必要强调:任何一个层面上的发现有益于另一个层面上的研究,但绝不能完全解释那一层面发生的现象。当某个人目光短浅时,我们可能会说他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或许,阐明这种观点的更好的方法是说,要理解一棵树,就必须研究树所构成的森林和构成树的细胞和组织。”瑏瑢?整体性思维方式旨在对生态的所有要素及其关系加以整合,从而认识生态的总体演化与其系统的动态秩序。

第二,生态危机的产生涉及到多种因素,解决生态危机的途径也涉及多个方面,这也要求探索整体的统一性。人类为了生存和发展,不可避免地要把自在之物改造成为我之物,也即创造人化的自然(例如人工控制的河流,工农业产品等)。但是人类利用和改造自然并不止于农业文明时期的荒野变良田的田园诗,自工业文明之后,快速的工业化、市场化进程,国家之间、区域之间、企业之间的激烈竞争,导致了人类向自然的过度索取。滥砍滥伐破坏了植被,大肆捕猎破坏了食物链和食物网,工业排污等破坏了无机环境(例如对土地和水质的破坏),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的背后是国家、地区利益的竞争。因此,无论是揭示生态危机产生的根源还是寻找解决生态危机的途径,都需要运用整体性思维方式。

第三,生态文明建设是一项系统工程。面对全球资源约束趋紧、环境污染严重、生态系统退化的严峻形势,我们“必须树立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生态文明理念,把生态文明建设放在突出地位,融入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各方面和全过程。”瑏瑣?这表明,进行生态文明的建设是一项复杂艰巨的系统工程,实施这样一项系统工程,既要促进发展观、价值观等观念的转变,又要促进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转变,这就需要运用能够全方位考量的整体性思维方式。

概而言之,整体性思维方式是一种较为优越的思维方式,它是在全球性生态危机威胁人类生存与发展的特殊背景下形成的创新思维,无论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都能在这种思维方式上得到明显的进步。整体性思维对生态问题的研究不再聚焦于单一领域,而是全面地把握生态危机所延伸的经济、科技、自然、人类等各种领域,用相互联系、相互制约的系统化、动态化和网络化的观点,认识、思考和揭示与生态相关的一切现象及其变化规律。它既包含着对人的需求、人的目的和人的未来发展的切实关注,又包含着对自然环境、地球资源和生态系统承载能力的充分考量,是人类进行生态研究的最佳范式。运用整体性思维方式研究生态问题,也就是说,我们要重建生态研究的整体主义方法论。笔者认为,这种新的整体主义方法论的核心内涵应当包含如下几个基本原则:

第一,系统性原则。就是要认识到生态是一个包括“人—社会—自然”众多部分而复合构成的系统。系统中的各要素都对生态整体发生着能动作用,都以各自的方式在改造环境,并且相互适应、相互促进、相互作用。系统的结构就是各部分之间的联结关系,生态系统实质上就是一张纵横交织、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这就意味着在进行生态研究时,再也不该对系统的各个部分只作分门别类的离散式的考察,而是要着重考察每个部分与其它部分之间存在的互动关系,认识到各组成部分相互之间在协调互补中的动态平衡和良性互动。以系统论等横断(工具性)学科为依据的现代整体性思维方式,不仅克服了古代直观的整体性思维方式的局限,而且也突破了近代分析性的思维方式受单向性、片面性、机械性的局限。协同论的创始人哈肯(Haken)说:“事到如今,当科学在研究不断变得更为复杂的过程和系统时,我们才认识到纯粹分析方法的局限性。我们尝试超出系统的部分特性来理解、掌握系统。”瑏瑤?

第二,动态性原则。就是要认识到生态系统不是封闭的、静止的,而是开放的、动态的,处在永恒的发展和变化之中,更新性、暂时性、不确定性贯穿着整个生态演变的历史过程。地球作为一个活的生态系统,它是有生命、有目的、有精神的。地球上的各种生物和非生物各得其所,它们共同地享用着地球资源,各自进行创造并以协同和谐的合作方式生存,从而在相互作用、相互制约和相互依赖的协调互补中不断地向着有序性提高和价值增值的方向发展和进化,这是一个生命自组织、自调控、自维持、自发展的动态过程。这就意味着不能以固定、静止的眼光研究生态系统,而要从动态运行的过程中去研究和理解生态系统。这里不妨追溯一下中国的古典思想,正如普里戈金(IlyaPrigogine)所指出的:“西方科学对自然的看法是确定论的、精确的和解析的,而中国文化则是一种整体的,或现在我们称之为系统论的观点。现在是我们把传统的欧洲思想和古典的中国思想进一步结合起来的时候了,其实这种结合早在19世纪达尔文主义时期就已经开始了。那时生物学已经发展成为一种演化的科学,而物理和化学则仍然是关于宇宙的静态的科学。”瑏瑥?一句话,唯有以动态的研究方式才能真切认识生态运行的本来面目。

第三,多元性原则。整体主义的多元性研究方式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拒斥单向度的思维,认为理论创新最卓有成效的方法是来自多方面的兼顾互补。这早已有过爱因斯坦提出广义相对论的思维过程为范例。爱因斯坦本人对他提出广义相对论的思维过程作了以下的描述:“正如电场是电磁感应产生的那样,引力场也是相对存在的。因此,对于从屋顶上自由落下的一个观测者来说,其降落期间是没有引力场的,至少在最靠近他的周围是不会有的。如果这个观测者又从自己身上丢下一些物体,那么这些物体相对于观测者来说,仍然是静止的状态,或者是匀速运动的状态。而这与这些物体的具体的化学和物理性质无关(在这种考虑中,当然要忽略空气的阻力)。因此,观测者有理由认为自己的状态是‘静止’的。”瑏瑦?由此爱因斯坦则发现了加速度与引力场等效原理。美国精神病和行为科学教授卢森堡(AlbertRothenberg)把上述过程称之为“两面神”(罗马的门神,有两侧面孔,能同时兼顾两个相反的视向)思维。广而言之,多向度、多方位的思维方式是通向理论创新的最佳途径,而这也正是整体主义方法论所具有的独特优势。作为生态的研究方法来说,整体主义方法论认为人与自然的关系远不是二元分裂的、简单对立的关系,其中存在着多种多样更为错综复杂的网络关系。从自然界来看,大至生物圈小至森林、草原等生态系统都是生物与环境协同进化的生命共同体;从人类来看,由于人类是高度社会化的,人类在面对自然的时候,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各种因素都会发生作用,社会的各个阶层,例如政府、企业、公众等都会表达利益诉求。可以说,自然界、人类社会以及人类与自然之间都具有多元的、复杂的关系。这就要求研究者不要以还原式的线性思维片面地分析这类复杂的关系,而应当在多元化网络关系的背景下开展多向度、整体性的研究,把政治、经济、科技因素,国家、区域、政府、企业、公众的利益,以及法律、伦理等问题考虑进来。

综上所述,在生态研究的整体主义方法论中,始终贯穿着几个基本原则:生态系统的所有事物之间有一种基本的相互联系和相互依赖的关系;生态系统不只是一种结构,更主要的表现为一种过程,一切事物和现象都处于不断地变化和发展的运动状态;认识和解决生态问题是一项全方位的研究课题,各领域、各层面、各要素都要协调兼顾。诚然,运用生态研究的整体主义方法,从多视角、多向度、多学科、多层次进行切实的整合,就能在融汇中形产生新思想、新观点,如此才能构建较为完备而开放的生态理论与对策。以“生态经济”理论为例,可以说就是一个运用整体性思维方式于经济具体领域建构的理论成果。“生态经济”理论摈弃了人类中心主义、自然中心主义、经济中心主义和科技中心主义,主张经济社会发展与人口、资源、环境相协调,强调生态经济以生态科技为支撑,创造集经济高效与环境安全为一体的现代高新技术,实现“资源—产品—再生资源”的闭环反馈式循环过程和低排放甚至零排放,以达到人与自然的协调持续发展。从“生态经济”理论的基本内容可以看到,研究者就是基于属性之间、属性与背景之间的联系,从系统性、动态性、多元性的维度研究生态经济问题,进而建立起生态经济理论的。这既是生态方法论的提升,也是生态理论与实践的跃迁!

总之,生态研究是一个新兴领域,其研究方法和思维方式必然影响到对生态建设的理论认识,影响到生态文明建设的实践活动。因此,对于生态研究来说,率先的是需要转变思维方式,拒斥和抛弃旧的习以为常的分析性思维方式,代之以一种新型的整体性思维方式,这是摆在我们眼前的一项重大而亟待解决的课题。中国正在崛起,整体性的思维方式又将为中国的科学发展开拓出更辽阔的视野,从整体、动态、多元的视角处理好经济发展、资源利用和环境保护三者之间的关系,实现人—社会—自然的协调发展,这是中国对人类迈入生态文明时代所做的卓越而宏伟的贡献。我们呼吁国际社会一起反思,以新的整体性思维方式牢牢树立生态文明理念:我们只有一个地球,我们有责任共同保护人类赖以生存的家园。这正是当今人类的共同信念、共同责任、共同目标。

本文作者:王玉梅 单位:武汉大学哲学学院